[醫院紀事] 第一次CPR
- 糖翼

- Aug 5, 20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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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我沒有值班,但晚上仍留在醫院,準備隔天的報告。
抄寫數據的當兒,走廊上響起奔跑聲,我以為是家屬或看護在喧鬧,不以為意。
直至聽見一位護理師尖聲大喊:「急救車——」
這道喊聲一刀劃破夜晚的寧靜,所有護理師像被啟動了開關,全速朝同一個方向奔去。
我和身旁值班的D互望一眼,他起身說:「我先去看看。」
他飛速閃身進入急救車剛推進去的那間病房,整個護理站突然空蕩蕩地剩我一人,靜得令人害怕。
過去唯一一次遇到急救,是Clerk時路過被抓去幫忙抽血,(似乎還失敗了……)大概實在太礙事了,很快又被趕出去。
這一回,我怕自己又擋了路,又無法繼續置身事外,依舊起身跟了過去。
病房內擠滿了六七個護理師,各自迅速做著我連技能名稱都說不完整的工作。
病人被大聲拍喚、摸脈搏、量血壓、抽血、打藥、接心電圖監測器,圍得我幾乎看不見他,好不容易看出是個老伯伯。
而值班的D正將掌根放上病人胸骨,他背對我,但他的手在遲疑。我們倆都是第一次替真人壓胸。
護理師接上氧氣面罩,我主動上前接手,畢竟這是我少數知道該如何做的事情,讓比我更強大的護理師,去處理其他更需要專業的事。
我努力用一手扣住病人口鼻,一手擠壓甦醒球。對面正在壓胸的D,鼻尖隨著一下下的壓胸,墜下一滴滴汗珠。
值班主治醫師來了,協助指揮現場,並替病人插上氣管內管。
我很高興我在他們找聽診器的第一時間,能掏出我的聽診器給他們,這種時候一點點成功的付出都是奢侈的快樂。
我上前,說服D讓我替手。
他下床,看著我,「我聽到骨頭斷掉的聲音。」
對,我也聽到了,當我一下一下按壓阿公胸口時,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見。
劈啪成斷骨的尖銳,彷彿透過手掌直傳心底,跟著一下一下地戳著我。
我好慌,但不能停。
另一個值班的同學也趕來了,可以幫忙換手壓胸。一位值班的PGY則持續擠著氧氣面罩,婉拒我換手的提議。
血抽好了,一位護理師看著我們三個intern說:「你們要不要一個人去開單?」
我離門口最近,我說好,但腦袋一片空白,立刻又軟弱無助地轉頭問:「要抽什麼?」
護理師很快的跟我說了一遍項目,神色冷靜並無不耐。
其實她說了以後,我發現這些我都知道,但當下只想得出不到一半。
我從來沒有這麼火速的點開一個病人過,但面對不熟悉的系統,每個項目都找得十分生澀。
雖然真正關乎病人性命的措施正在病床邊進行著,我卻緊張得像是慢一秒開單,都會流失一線病人生機。
病人的第一位家屬來了,看起來是他的兒子,黑黑胖胖的,不像床上蒼白乾瘦的阿公。
主治醫師上前,沒有先多做什麼解釋,單刀直入:「要救嗎?」
對方扯著大嗓門,絲毫沒有遲疑,「救!一定救!救到底!」
主治醫師點點頭,轉向我們,「那就繼續吧。」
病人的兒子往前兩步,靠近病床,同時我不斷聽見自己壓斷胸骨、肋骨的聲音,很害怕他也會聽見。
或許他沒有聽見,他只是拉拉阿公垂軟的手。
「爸,轉來,走轉來。」
有力的丹田透出一股懼怕的顫意。
這時候的我心裡很慌,已經壓了超過二十分鐘,情況並不樂觀。我必須逼迫自己全神貫注在執行正確的CPR動作上。
病床周圍的我們,繼續壓胸、擠氧氣、盯著監測器,主治醫師則到外頭解釋了一番。
主治走回病房後,隨即出現第二個兒子。
「不要救了。」
「不要救了嗎?」主治的表情也有些意外,再次確認。
「不要救了。」他的語氣非常堅定,「謝謝!謝謝你們!你們辛苦了!」
說著,他朝我們行了個禮,我們有些無所適從地看向主治。
主治醫師點點頭,「那就這樣吧。」
我們遲疑地放開各自的手。
我知道該用盡全力、快速地去拯救一個病人,卻不知道該用怎樣的速度與力道,去鬆開他的生命。
這位兒子走到病人身邊,捧住父親失去血色的臉。
「爸!」
他喊了一聲,在他父親的頰上重重親了一口。
「人生走到這裡,辛苦你了。」
說完,他又親了父親一下。
我想方設法憋住盈眶的淚水,離開病房門口時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家屬,聽著看護訴說事發經過。
我迅速地抹了抹眼睛,等著兩個同學出來。
我們三人走了幾步,較晚來的那位兒子走到門口,朝我們鞠了個躬。
「謝謝你們!辛苦了!」
我朝他回禮,並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值班室。
原以為我會大哭一場,但我只是抱著自己發抖。
是什麼讓我顫抖呢?
是病人無預警逝去的生命?
是我害怕得知自己原來也有輕易壓斷別人骨頭的能力?
是我難以承受用壓斷骨頭為代價,去換回生命跡象這件事?
還是我只是太容易一同沈浸在家屬的悲傷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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