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醫院紀事] 第一次告知病人壞消息(原題:白色謊言)
張婆婆因劇烈頭痛住院,核磁共振檢查不幸發現大大小小的腫瘤數顆,囂張地散落在頸部,包括頸椎。
婆婆今年66歲,比我爸媽大了十來歲,卻也比爺爺奶奶小了十來歲,不知該視她為哪一輩的我,初期總在「阿姨」、「阿嬤」兩個稱呼變換不定,最後索性喊「婆婆」,不過她似乎並不太介意我怎麼喊她。
負責照顧婆婆的第一天,自我介紹後,我替婆婆做了簡單的身體檢查,一面試圖和她聊天,婆婆說國語的腔調顯示她是以台語為母語,我儘量用台語和她聊,她卻似乎會習慣性地轉回國語。
期間,婆婆雖無不耐,卻顯得痛苦而煩躁。
「好了,婆婆,除了頭痛以外,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嗎?」
「沒有啦!就這邊痛而已。」
「吃止痛藥之後有比較好一點嗎?」
「有啦……但還是會痛。」
當時我知道家人還沒準備好該怎麼告訴她,同時也存著希望,祈求病理科的報告是良性腫瘤,我便試探性地發問:「婆婆,妳知道妳現在這個頭痛的情況嗎?」
「有啊,做了檢查,說脖子長了幾顆東西,三顆吧?昨天有做那個切片啊,用超音波,然後一根針穿進去。」
既然病人知道「有長東西」,我便不用擔心被問為什麼頭痛。
暗自鬆了口氣時,婆婆卻又開口了。
「報告還沒出來嗎?」
「不會那麼快耶。」
「那要等多久?」
我將老師說過的話再說一遍:「不一定耶,要看病理部,等到一個禮拜也是有可能的。」
「一個禮拜?」婆婆小聲哀嚎,「我不能先回家再回來喔?要一直在這裡等?」
自然是不可能,我在心裡苦笑,表面上卻也只能笑著安撫她,拍拍她的手。
算是說謊嗎?我略為愧疚地自問。
應該不算吧……我只是隱瞞了部分事實而已,不,病理報告尚未出爐,這也稱不上是事實。
老師說,光從影像上便不難猜想這腫瘤來意不善。
此外,長在骨頭的惡性腫瘤很可能是轉移來的,也就是末期癌症。
我靜靜瀏覽著核磁共振影像,腫瘤這般張牙舞爪的模樣絕不是短時間促成的,偏偏婆婆是名忍耐力高強的女性,直到疼痛實在難耐才就醫。
收到報告前的某一天,我和住院醫師學長拿著正子攝影檢查的說明書,準備和婆婆的兒子說明。若真的是癌症轉移,下一步便是找出癌症源頭,而全身正子攝影是個好方法,只是婆婆的條件不符健保給付,需自費四萬元。
我們將兒子請到病房外,但學長遞上說明書後才講沒幾句,平時溫和的兒子忽然激動地將說明書塞還給學長。
「你現在不要跟我說這些!我現在沒有想聽這個!」
他似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,語調轉弱,掛上一抹疲倦的笑容,「嗯,我們還是希望,等切片報告出來,嗯,再來討論這個。」
他將說明書塞還的模樣深刻在我腦中,像一頭受傷的小鹿,慌亂、不知所措。
以及,即便心裡有數,也不肯放棄一絲希望曙光的眼神。
接下來幾天,原來的止痛藥漸漸壓不住婆婆的疼痛,鎮日疼痛讓她寡言疲倦,卻又難以入眠。她的食慾也變得極差,因為吞嚥疼痛,幾乎都沒有進食。
我每天都會去探望婆婆兩三次,即便在睡眠中,疼痛也折磨得她眉頭深鎖、齜牙咧嘴。
我能做的也就只是拉著她的手,鼓勵她多吃東西,才有體力面對後續的治療。
原先我真以為報告要等上一週,但三、四天後便收到了。
和我們猜測的一樣,是轉移性癌症。
家屬同意做正子攝影,治療方針也轉向緩和病人不適為主,我們加強了止痛與幫助食慾方面的藥物。
隔天早上,我再去看婆婆,那一幕是我將永遠銘記於心的。
她笑著對我說「早」,大大的雙眼難得看見應有的生氣,並在我如平日去拉她的手時,主動伸手握住我的手掌。
「今天比較不痛了!」
「真的嗎?太好了!」
一旁的兒子也笑著附和:「她早上吃了半碗粥!」
「婆婆很棒耶!再多吃一點喔!」
婆婆這天的笑容,我想我一輩子也無法忘卻。
看見婆婆的生活品質因為治療改善,一部份的我是非常開心的。
另一方面,我卻也無法忘記昨天出爐的病理報告。
婆婆自然也沒有忘記,主動問起:「報告還沒出來嗎?」
這回我只得含糊其辭,「嗯……等報告出來後,主治醫師會再來跟妳解釋的。」
婆婆開心地點頭,我和一旁已經知情的兒子對上眼,心照不宣。
經過一個週末,婆婆的兒子告訴我們,她突然問起「是不是不好的東西」,兒子回答「對,是不好的」。
於是我和學長一起去找婆婆,走進病房的剎那我便感受到自己帶進門的肅穆清冷。
我上前拉住婆婆的手,幾日前的笑容不復,她默默盯著天花板。
學長溫和地、輕柔地,將沈重的消息扼要說明。
婆婆沒有回應,但眼眶漸紅。
我鼻頭一酸,輕捏她的手掌,「婆婆,所以啊,妳現在要好好吃東西,營養才夠,之後的治療會很需要體力喔!」
因為臥床太久,婆婆的肌肉都已經萎縮,手腳抓起來都像只有皮一樣鬆軟。而這一次,軟軟的手掌沒有回握我。
「真的不會是弄錯了嗎?」
婆婆突然用比平時高的音量,這樣說著。
一滴淚水自婆婆的右眼角朝我滑落,「怎麼會……上天跟我開一個這麼大的玩笑……」
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只能繼續以雙手握著她。
婆婆閉上眼,鬆軟的小手輕輕地回捏我。
張婆婆被轉到腫瘤科病房之後,我去看過她兩次。
兩次她和床邊的兒子都正睡著,婆婆和過去一樣,睡夢中的神情依然痛苦不堪。
後來,我在美食街遇到婆婆的兒子,他竟然還認得我,熱情地邀我坐下。
「婆婆還好嗎?」
聽到我的問題,大哥將手上的咖啡握得更緊。
「她喔,不太好。」
「大哥你辛苦了。」我實在想不到什麼安慰的話,如今我連握著婆婆的手也無法,「真的辛苦了,希望婆婆之後可以好一點。」
大哥點點頭,「謝謝你們的照顧。」
我告訴他,我等一下有事必須離開,匆匆道別。
但也許,更多成分是不知如何面對大哥的慌亂吧?
後記:
不久後,婆婆出院去外院治療了。
本院屬於她的病歷,至今只有一份,狀態是「已出院」,好像她仍健康地在家中行動自如。
我想,之後也還是只會有這一份。
無論婆婆現在在哪裡,我都希望她的眉頭很鬆很鬆,笑得法令紋很深。
白色謊言的尺度,要如何拿捏?
面對末期病人,怎麼調適自己的心情?
關於臨終、安寧等課題,我還有很多要學習的。
(本文未修增前,以「白色謊言」為題,獲「台灣醫病和諧推廣協會105年度『醫病心聲徵文比賽』」佳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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