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p of page

[短篇小說] 我的船長 (裏柳原創徵文得獎作)

[2018裏柳原創意想童話短篇小說佳作](相當第二高分)


01 現在


「詹米!」

浪濤陣陣洶湧起來,船體隨之晃動,方才輕柔拂面的微風轉眼猛得像是要搧人耳光。

詹姆士還是一派輕鬆的模樣,單手單腳掛在桅桿頂端,我忍不住再次高喊:「詹姆士・庫克!」

「好啦,好啦。」詹姆士的聲音由遠而近,黑布靴敏捷躍下,輕巧地落在我前方的甲板上,「這不是下來了嗎?」

他戲謔地捏捏我的鼻子,煙草味鑽進鼻腔後更深入體內,使我的五臟六腑一陣悸動。

我強裝鎮定,道:「嫌囉嗦?那以後不管你了!」

「這怎麼行,我已經不能沒有妳管了。」

詹姆士伸出左手摟住我的腰,我聞到更濃郁的煙草味,幸福得令人迷醉。

「誰想得到呢⋯⋯」他喃喃低語,揚起一抹邪惡的笑容,「幾個月前站在這兒的妳,可是打算讓我絕子絕孫啊!」

我撇開通紅的臉,「還不是誤會才攻擊你的。」

他爽朗地大笑出聲,轉而朝其他人大喊:「兄弟們!西南方有大片雷雨雲正朝我們過來,我說咱們不如冒趟險,全速前進,趕在雲追來之前上陸吧!」

「嘿!」

「好啊!」

「走囉!」

眾海盜一片附和聲中,詹姆士轉向我,「溫蒂,妳先進船艙躲躲吧。」

「不,你在哪,我就在哪。」我堅毅迎上他的目光。

他輕嘆口氣,「妳真是我遇過最勇敢又奇特的女子。」

我笑了笑,挽住他的左臂,「揚帆吧,我的船長!」

「無畏號!朝夢不落島,全速前進!」

詹姆士高舉右手,銀色的鐵鉤彎成完美的弧度,收成末端俐落的尖點,反射逐漸弱下的陽光。

海盜們齊聲喝應,「嘿——呴!虎克船長!」




02六個月前,倫敦


「溫蒂,妳已經十七歲,不是小孩了,自己好好想想!」

爸爸說完,重重關上門,和媽媽去參加晚宴了。

「我恨你!」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喊,希望聲音能穿透門板讓爸爸聽見。

「溫蒂⋯⋯怎麼了⋯⋯」六歲的小麥可穿著睡衣,一手緊抱著泰迪熊,從樓梯口探出頭來。

「沒事,麥可。」我擦去眼淚,「抱歉嚇到你了。」

「爸爸不讓她去唸醫學院,所以他們在吵架。」約翰斜靠在樓梯另一側的扶手上,雙臂抱在胸前。

「為什麼?」麥可困惑地歪著頭,「溫蒂那麼溫柔,她可以去醫院唸故事給跟我一樣生病的小孩聽。」

約翰推了推眼鏡,「爸爸叫她找個有錢的貴族男人結婚。」

「好了約翰!」我走上樓梯,牽起麥可的小手,「你們該睡了,尤其是你,麥可。」

麥可順從地點點頭,「溫蒂,我想聽故事。」

「爸爸說床邊故事是不切實際的行為。」約翰咕噥著。

我挑起眉,「約翰,你不想聽故事的話,我可以只說給麥可聽喔。」

「但媽媽說床邊故事能給我們帶來愛、勇氣、希望。」約翰又咕噥一句,上前牽住我的另一手。


不知不覺,故事來到最後一頁,這時在床上撐著臉的約翰已經眼鏡歪斜、昏昏欲睡,小麥可雖然面如白紙,卻仍神采奕奕。

「再說一個嘛,溫蒂!再說一個!」麥可抱著我的手臂。

他蒼白的小臉讓我不忍拒絕,我摸了摸那頭和我相仿的柔順金髮,「好吧⋯⋯但不可以告訴爸媽!醫生說過你要早點休息的。」

提到爸媽,我的心又沉了下來,他們今晚去參加宴會前,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。

我拿起另一本書,「從前從前,當第一片雪花降臨這片大地⋯⋯」

眼角餘光突然瞄到黑影一閃而逝,讀書的聲音跟著戛然而止。

「怎麼了,溫蒂?」約翰醒過來,茫然地撥開眼前過長的棕色瀏海。

「沒事⋯⋯」該不會是老鼠吧,才大掃除過呢,我無奈地想著,「這個國王呢⋯⋯」

黑影再次自視野某處冒出,我連忙抬頭,卻毫無異樣。

這回我確定黑影不是幻覺,就躲在麥可床尾附近,我示意他倆噤聲,悄悄往那個方向走去,一邊想萬一真是老鼠的話,要用手上的故事書還是拖鞋打牠。

「啊哈!」

窗戶猛然再度彈開,一道人影伴隨外頭冷風躍入房內。

我衝上前,想擋住他往我的弟弟們去,他卻高高躍過我頭頂——不對,他根本是飄在天花板邊——然後俯衝到我懷疑有老鼠的位置。

但黑影的真身不是老鼠,它就是個黑影。

純黑的一片,像塊黑絲布,但立起時卻是個人形。

約翰和麥可都朝我靠攏,我張開雙臂攬住他們,移動到約翰的床邊。

黑影從闖入者雙臂的禁錮中擠出,往敞開的窗戶彈去,但闖入者動作更快,一個箭步踩到窗前,「砰」地拉下窗,正好將黑影死死夾在窗框上。

「嘿嘿!抓到你了吧!」

「放開它!」我忍不住向闖入者大喊,即使和這黑影素昧平生,它被扁扁夾在我家窗戶上、揮動頭手的模樣,依然使人於心不忍。

闖入者轉過頭,一臉驚訝地看著我,我這才看清他的面貌,竟是個十來歲的美少年,身著綴滿花草樹葉的綠衣褲、腳踩橘棕尖頭靴,腰間皮帶上繫了一只排笛,而紅褐色鬈髮一綹一綹散在肩上,泛著夏日熟豔漿果的色澤。

麥色圓臉上,一對水藍汪汪大眼盯著我,紅潤飽滿的唇嘟得老高,「放開的話,它可又要逃走了!」

「這是我家的窗戶。」我往前踏了一步。

少年嘆了口氣,一手緊緊掐著黑影的頸部,一手將窗戶輕抬,將不斷掙扎的黑影拉進室內。

見來者是個孩子,我便不那麼害怕了,「你們到底是誰?」

少年聳聳肩,「我是夢不落島的彼得潘,他是我的影子。」

「你們為什麼要闖進我家?」

「我是追著他來的,至於他⋯⋯」彼得潘看向影子,影子扁平的頭也轉了一百八十度,朝向那堆故事書,「大概是妳故事說得太好聽,引得他偷開窗縫溜進來了。」

「你們會飛。」麥可怯怯地從我身後探頭,「你們也會魔法嗎?」

「當然啦!」彼得潘笑著將長了幾粒雀斑的鼻子湊到麥可面前,揉了揉他的頭,我頓時對他多了幾分好感,「可惜我總找不到把影子黏得牢固的好魔法,他常逃跑。」

「用黏的容易掉,用縫的更好。」約翰推了推眼鏡,「溫蒂縫衣服縫得跟媽媽一樣好。」

「是嗎?」彼得潘的眼神純真而閃亮,他手中影子拼命掙扎的模樣顯得違和,「那麼⋯⋯可以拜託妳嗎,溫蒂?」

就這樣,我跪在地上,動手替彼得潘將影子縫回他的鞋底。

彼得潘活潑友善,很快地跟約翰、麥可嘻嘻哈哈打成一片,看得我不禁莞爾。

「溫蒂真是溫柔呢!」彼得潘坐在約翰床上,雙手向後撐住身子,直挺挺地伸著腿,「也很漂亮。」

他笑看縫補中的我,我感覺到臉頰一陣燥熱。

「對呀!」麥可抱著泰迪熊,驕傲地說,「溫蒂想要當醫生喔!她要發明讓我好起來的藥!」

約翰補充道:「不過爸爸不答應她,叫她滿十八歲以後要趕快結婚。」

「別說了!」我輕聲喝斥,將手中的縫線打結收尾。

「麥可生病了?」彼得潘將麥可抱到自己的腿上坐著,他的臉蛋雖然只有十二歲,但四肢修長、肌肉結實得像十六歲以上。

「嗯,醫生說,我看不到後年春天的鬱金香開。」

麥可平靜的語調令我心痛如絞,他的預期壽命太短暫,死亡對他來說理所當然。

約翰趴在彼得潘身邊,問:「你的魔法可以治好麥可嗎?」

「可以啊!」

彼得潘理所當然的回應,驚得我將針線掉落在地,我沒有伸手去拾,起身迎上他的視線,「你⋯⋯你說的是真的嗎?」

「真的。」彼得潘笑著將麥可放回床上,落地動了動四肢、翻了個跟斗,「啊!影子變得真牢!」

我激動地抓住彼得潘的手臂,「那⋯⋯可以請你治好他嗎?拜託了!要我做什麼都可以!」

「啊,得回到我的故鄉,我的力量在那兒才足夠。」

「你的故鄉⋯⋯」我氣餒下來,「我沒有錢買火車票,爸媽更不會答應的。」

「火車票?那是什麼?用飛的就好啦!」

彼得潘眨了眨明眸,自懷中掏出一瓶閃閃發亮的金粉,「和我回夢不落島吧!」



靠著魔法金粉的力量飛到夢不落島,轉眼就過了兩個月。

令人驚訝地,島上住的全是小孩,一個大人都沒有,彼得潘就是孩子們的領袖。

這些孩子都和麥可一樣是病童,在彼得潘外出旅行時,被帶回夢不落島治病。

而麥可也和這些孩子一樣,到了夢不落島以後,病情漸有起色,不再發燒、咳嗽、上吐下瀉,還常常和約翰賽跑。

在夢不落島的日子充盈著歡樂,彼得潘和其他孩子帶我們認識島上的動植物,教我們採集、打獵、搭建樹屋和吊床,領我們穿梭在林木花叢間,讓我們意外地很快適應這裡的生活。

夕陽逐漸西下,兩個弟弟正和其他孩子玩成一片,我坐在樹上,享受鳥兒啁啾伴著一串串悅耳的笑語。

「送妳!」彼得潘撥開樹葉跳過來,擺了個東西在我頭頂。

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拿下端詳,原來是個粉、紫花朵交錯編織的花圈,「謝謝!它好美!」

彼得潘綻出純真的燦笑,「才沒有妳美!」

我不好意思地聳聳肩,「晚餐想吃什麼?」

「都好!妳煮的都好吃!」彼得潘對我露出天真的笑容,「妳來了以後,替大家煮飯、縫補衣服,還會在睡前說故事,夢不落島的孩子真是太幸福了!」

「彼得潘⋯⋯」他這一番話讓我心底湧起不捨,「但你要知道,我們不可能永遠待下去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彼得潘臉上笑容頓失,讓我差點將話吞回腹中。

我決定換個迂迴的說法,「彼得潘⋯⋯你的爸爸媽媽呢?」

「我媽媽死了。」彼得潘語調難得冷酷,讓我有些不寒而慄,「我爸爸把我趕出家門。」

「那、那你不會思念他們嗎?」話一出口,我便覺得自己真是愚蠢。

「不會。」他眼神冰寒地看著遠方,「但我有一天會回去見我爸爸的,我要證明自己的強大,奪回他從我身上拿走的。」

對於話題的走偏,我始料未及,只好改回單刀直入的策略,「你⋯⋯你聽我說,我們來到夢不落島也有一段時間了⋯⋯」

「妳想離開嗎?為什麼?」彼得潘湛藍的眼底浮起一層陰暗,「夢不落島的時間是靜止的,永遠不會長大、不用變成討厭的大人,這樣不好嗎?」

「彼得潘⋯⋯」

「況且,倫敦的時間也會停留在你們離開的那一晚,妳在島上待一萬年,大人也不會知道你們離開了!」

「我知道!我只是擔心約翰和麥可⋯⋯會想家⋯⋯」

「想家?夢不落島不是你們的家嗎?」彼得潘跳起來,浮在半空中,眼裡是令我莫名恐懼的憤怒,「先是大衛、麗莎、喬治,再來是你們!」

彼得潘提到的三個孩子,都在康復後不告而別,讓他非常沮喪。

但就是最近離開的喬治給了我提醒,他前日才對我說:「妳和彼得潘比我的爸爸媽媽還要溫柔!我想要你們當我的爸爸媽媽!」

喬治是個自幼遭受家庭暴力的可憐孩子,卻還是想家想得離開了。

約翰什麼也沒說,但麥可曾在夜裡偷偷哭著告訴我,他想念爸媽,我拒絕承認我也是,即使如彼得潘所說,倫敦的爸媽永遠不知道我們離家了。

「妳就只是在利用我吧?妳是不是打算和他們一樣,靠著島的魔力治好了麥可的病,就偷拿飛行金粉回家!」

「不、不是這樣的!彼得潘,你聽我說⋯⋯」

「妳不要走!溫蒂!」彼得潘突然撲上前抱住我,語調任性但絕望,「大人的世界有什麼好?妳也不想長大的,不是嗎?」

「彼得潘⋯⋯」

「不要!妳不要走!回去會被大人控制的!然後⋯⋯再變成另一個討厭的大人!」他將頭埋進我的頸窩,「妳對我⋯⋯非常特別⋯⋯求求妳留下來!」

我瞥了地面上的弟弟和孩子們一眼,他們笑得那麼燦爛,而抱著我的彼得潘,又是如此溫暖⋯⋯

若回到倫敦,必得繼續面對和爸爸之間的僵局,最終妥協,放棄夢想,嫁給一個陌生人,過著我厭惡的無聊生活。

也許就像彼得潘常說的,永遠不用長大,是最快樂的事。

我輕輕推開彼得潘,對他微笑,「我不走,別擔心。」

「真的嗎?」彼得潘興奮得酡紅了雙頰,豔得像鮮嫩欲滴的蘋果。

「真的。」我感覺自己的臉也跟著轉熟了。

彼得潘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我的頰上輕啄一口,露出淘氣的笑容。

「我愛妳,溫蒂。」



但我還是離開了夢不落島。



一天午後,約翰、麥可在海邊找到一株結實纍纍的果樹,一個勁兒地爬樹採果實,而我在沙灘上撿貝殼,打算拿回去做容器或裝飾品。

海浪打上一只大螺殼,一圈圈鋸齒狀的紅褐紋路,近似彼得潘頭髮的顏色。我滿懷甜蜜地將它收進口袋,想著彼得潘如果拿到這只新樂器,該有多麼開心。

「唷!是美麗的小姐呢!」

一個低沈的男性嗓音出現,我猛然回頭,一名成年男子就站在我身後。

他幾乎全身都是黑色,包括馬甲背心、緊身長褲、綁腿長靴、皮革立領排扣大衣,乃至頭頂的三角船形帽。

這一身黑,彷彿是為了襯亮他右腕上取代手掌的東西——一只銀色彎鉤。

我慌忙朝弟弟們的方向看去,驚見麥可正掙扎於一名攔腰抱住他的男子,另外有兩個人正朝約翰步步逼近,試圖包圍他。

「不要!別碰他們!」

我喊叫著朝他們奔去,鐵鉤男子卻幾個大步追上,用完好的那隻手箍住我的手臂,「抱歉,小姐,妳得跟我來。」

「約翰!麥可!你們快逃!」我拼命想甩開男子,那手掌卻也如鐵鑄一般紋風不動。

約翰慌亂地看著我,我堅定地朝他點點頭,他又和麥可交換了個眼神。

下一個瞬間,麥可狠咬抓住他的男子手臂,男子吃痛大叫,原本要包圍約翰的兩人分了心,約翰便轉身往樹林裡拔腿狂奔,一面喊著:「彼得潘!彼得潘!救命啊!」

這會兒三名男子全往約翰的方向追去,鐵鉤男子連忙大喊:「別忘了那個小的!那邊!」

但麥可已經從另一處奔進樹林,一溜煙地消失了。

樹林另一頭,一群鳥兒「啪啦啪啦」地振翅飛上天,我曉得是彼得潘正全速飛來。

鐵鉤男子顯然也曉得,沉著臉吹了個長長的口哨,三名去追約翰的男子很快從林子裡撤出,一艘中型帆船也從霧中現蹤。

「那麼就只剩妳了,小姐。」

鐵鉤男子將我打橫抱起,大步踩進海水中。

我死命掙扎,卻徒勞無功,口袋中的紅褐紋螺掉落在沙灘上。

「彼得潘——彼得潘——」

然而,在我看見熟悉的金粉飄揚在空中時,視野已經幾乎被海上的白霧掩埋。



我打量著這艘船,不算大、不豪華,看來有些年歲卻不至破舊,意料之外的乾淨整齊——以我所認知的海盜船來說。

中央桅杆頂端,黑底的長方旗繪著白色骷髏頭骨,下方是一根長骨與一只銀灰鐵鉤的交叉,即使問六歲的麥可也知道骷髏是海盜的標誌。

「失禮了,小姐。」鐵鉤男子摘帽露出後腦低紮的小撮黑髮,花俏地將三角船型帽轉了兩轉,按在胸前朝我深深鞠躬,「在下是無畏號的船長,詹姆士・庫克。」

他挺直身子,揮了揮右手銀亮的鐵鉤,「不過大部份的人稱我『虎克船長』。」

「讓我回夢不落島。」我的聲音沒有顫抖,知道弟弟們平安讓我保持冷靜,「否則彼得潘不會放過你的。」

「彼得潘?喔,不,妳好一陣子不會見到他了。」虎克船長聳聳肩,「他剛回島對吧?他的魔法來自夢不落島,長途旅行後若沒補給充足,是離不開的。」

我心中一顫,彼得潘三日前才因又有一個孩子離開,從外頭帶回一個病懨懨的女孩。若對方所言不假,彼得潘的確短時間內無法離島,也解釋了這群海盜為何有恃無恐。

「你想要什麼?把我賣給人口販子嗎?」我瞪著他,心中暗自盤算,只要船一上岸,我就可以想辦法回倫敦,也許彼得潘會來家裡找我。

「人口販子?」令人不解地,虎克竟然失聲大笑,「小姐,我們還有很多誤會等著解開呢!」

他朝我走近兩步,我這才發現他沒有我認為的老,是滿臉黑鬍和微蓬黑髮被錯認成皺紋,實際應該不滿三十歲。

「不能總叫妳小姐,請問尊姓大名?」他戲謔地抬起一邊濃眉,一對灰得幾乎透明的眼珠朝著我笑,笑彎了左眼下方垂直的疤。

「溫蒂・達令。」

我也前踏一步,現在我們近得我能數出他的睫毛。

「溫蒂,真是個美麗的名字。」虎克笑著伸手搭上我的肩,「好了,溫蒂,妳聽我——噢噢噢噢噢!」

我抬起膝蓋,狠狠朝他兩腿之間頂去。

趁虎克痛得跪在地上,我匆匆爬上甲板邊的木桶,縱身躍下海中。



好冷、好痛。

好冷好冷。

好痛好痛好痛。

我看著海中蔓延開來的鮮血,意識只剩下這兩個詞彙。

「溫蒂、溫蒂!」

有人在喊我,是誰?

我看見野獸的血盆大口,看見衣裳滴落的海水,看見繪著銀鉤的海盜旗,看見包圍我的黑色,看見一對淡得極澄的灰眸,看見湊近我眼前的粉紅暖芒。

「來,吃下去。」透亮的灰眸盈滿急切,「別怕,妳會沒事的。」

我想告訴他我不害怕,這黑沉沉的懷抱很溫暖,但我發不出聲音,只能順從地將對方塞入口中的粉色物體吞下。

我不曉得這是什麼,嘗起來酸甜滑膩,很是順口,下肚以後更像是融進全身血液一般,暖和舒暢。

一陣劇痛突如其來,痛得我頓時昏死過去。

過了好似百年、又似剎那的時間,我逐漸清醒。

睜眼瞬間,面前的臉龐綻放真誠的笑容。

「溫蒂!」

我眨眨眼,發現朦朧間持續守護我的那對灰眸,和一直緊裹著我的懷抱,都是虎克。

「妳醒了!太好了!」虎克伸長了手,搖動附近的呼叫鈴。

「我⋯⋯」記憶的碎片逐漸被拉攏,「我想游回夢不落島,但是⋯⋯有隻好大的鱷魚攻擊我!鱷魚⋯⋯海裡怎麼會有鱷魚?」

「那是彼得潘的寵物,夢不落島周圍的惡霸。」虎克臉色陰沈地回答。

我想起了令人恐懼的血盆大口、撕心裂肺的痛楚,不禁抖瑟得更厲害,「牠就這麼冒出來!我⋯⋯我來不及逃⋯⋯然後⋯⋯」

「噓⋯⋯沒事了⋯⋯」虎克重新將我身上的毯子拉緊,「妳現在在無畏號上,這裡是船長室,非常安全,我會保護妳。」

我怔怔地看向他,雖然不那麼冷了,卻依然止不住顫抖。

「不如我說個笑話給妳聽。」虎克舉起右手的鐵鉤,「這鱷魚呢,我都喊牠『滴答』,多年前,牠差點吃了我的同伴時,我的右手連著錶進了牠的肚子,在錶被排出來以前,牠被自己肚子裡鎮日不斷的滴答聲惱了好多天,此後只要聽到滴答聲,牠就會抓狂,哈哈哈⋯⋯呃,不好笑嗎?」

我沒有笑,但似乎稍微平靜了一些。

「船長,她醒了嗎?」一名女海盜進門,手上抱著一疊衣物。

「是啊,安妮,麻煩妳了。」虎克對我微笑,「這位是安妮・史密,接下來她會協助妳。」

虎克對安妮點點頭,逕自走出去了。

「喏。」安妮臭著一張臉,將手上的衣物遞給我,「我的,先給妳穿。」

我低頭拉開毛毯,這才發現自己的洋裝已經被海水與血跡濕透又破破爛爛,「謝謝。」

我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,卸下濕濕重重的衣物以後舒服許多,我將身體擦乾,穿上安妮拿來的胸衣、亞麻襯衫、深色吊帶長褲,衣物都很大件,連胸衣都不像我在倫敦穿的那麼緊,但我看安妮穿起來也差不多這麼寬鬆,心想應該算合身了吧。

「喂!等等,不對,妳應該先包紮的!」安妮突然想起來,上前粗魯地把我的褲子拉下、衣服掀起,「船長沒交代,我也忘記拿繃帶了,妳先⋯⋯」

我倆一齊盯著我的腹部,陷入困惑的沈默。

「怎麼沒傷口?」安妮將我的褲子整件脫掉,衣服也拉到最頂,除了一些殘留的血跡,我的腹部基本上一片光潔。

我困惑至極,難道虎克騙我?但我確實記得自己被鱷魚咬了⋯⋯我看向安妮,她鬆開手,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。

「難道說⋯⋯」她不可置信地連連後退,接著便突然開門跑了出去,我連忙把衣服重新穿好。

我才剛把吊帶拉好,虎克就進門了,一看到我便噗哧笑出來,「妳很適合這身打扮。」

「別拿我打趣了。」

「我是說真的。」虎克笑得很開心,「這身衣服比粉紅洋裝更能彰顯妳的⋯⋯勇氣。嗯,上陸再給妳找雙合腳的鞋。」

我聳聳肩,「這衣服很舒適。」

我往門邊的虎克走近,想問他我的傷究竟怎麼回事,門外卻突然傳來吵嚷聲。

「船長!船長!」幾名海盜邊喊邊奔來,個個怒氣騰騰,帶頭的人不客氣地質問虎克:「你做了什麼?你把『極晶』給了這個女孩嗎?」

原本刻意保持距離的其他海盜們,一聽便全圍到船長室門口。

「不會吧!極晶?」

「船長!真的嗎?你把極晶給她?」

「現在說的是我們花了七年、到仙域極寒之地才找到的那個極晶嗎?三百年才結一次果的極晶?」

虎克不耐地高舉鐵鉤,「是又如何?我若沒及時將極晶餵給溫蒂,她早就沒命了!」

「可是船長,她撿回了一條命,那你呢?」

聽到這句話,我終於按捺不住,「怎麼回事?他們說的極晶是什麼?」

「不過就是顆魔法果實,吃了能修復體內受損最嚴重的器官。」虎克輕描淡寫地說著,「妳的肝臟破裂,血染紅了一大片海水,這是唯一能立刻救妳的辦法。」

海盜們依然七嘴八舌地打抱不平,每個都充滿敵意地瞪著我,我忍不住瑟了瑟身子,虎克伸手將我擋在他身後。

「但是你找了七年呀!船長!」

「早知道一拿到就讓你吃掉了,才不等你生日那天呢!」

「今天浪費這一顆,上哪再去找另一顆極晶來修好你的手?」

虎克倏地抬頭,眼神兇狠得判若兩人,「你說『浪費』?我一隻手掌,她一條性命,孰輕孰重?」

鼓譟聲戛然而止,使虎克的嗓音更顯清晰,「你們認為一名陌生女孩的命不重要?既然如此,我當初何必一個個救下你們!」

眾海盜個個垂低了頭、噤若寒蟬。

虎克提高音量,「全忘了嗎?踏上無畏號前,你們都發過誓,要致力於拯救夢不落島上和自己一樣遭遇的孩子!」

海盜們開始囁嚅著道歉的話語,可我越聽越不明白了。

虎克低下頭,顯然發現了我困惑的眼神,露出一絲苦笑。

「是這樣的,無畏號上的每個人,都曾是被彼得潘帶上夢不落島的孩子。」



「我不相信。」

我鐵青著臉,無法接受虎克向我說明的一切。

「很正常,每個孩子最初都不相信。」虎克領著我進入船長室,「所以,我要帶妳見一位證人。」

船長室的用具簡樸,擺設凌亂,到處散著圖紙、文具、衣物,但櫃子上有一棟格格不入的娃娃屋,裝飾得美輪美奐,正像倫敦女孩們流行的那種玩具。

我困惑地看著虎克走到娃娃屋面前,以指甲輕敲了兩下門扉,「叮噹,我帶新朋友來了。」

小門應聲打開,一團金芒從中飛出,直朝我竄來,嚇得我倒退兩步。

金芒在我的臉前煞車,我定睛一看,竟然是個只有巴掌大的女孩!

端麗的五官、白金色髮髻、綠布洋裝,精緻得如櫥窗裡的瓷娃娃,但與娃娃不同的是,她周身散發光芒,飛翔的路徑散著金粉,背上有一對輕巧透明的翅膀,拍動時會發出清脆的「叮噹」聲。

「是⋯⋯精靈嗎?」

女孩的翅膀「叮噹叮噹」地拍響著,用力點了點頭。

「叮噹,這位是溫蒂・達令。」一旁的虎克替我們互相介紹,「溫蒂,她是叮噹,來自夢不落島的精靈,有沒有覺得哪裡看著眼熟?」

「金粉。」我指著室內逐漸飄散的金粉,「跟彼得潘的一樣。」

聽見「彼得潘」這個名字,叮噹的神情立刻轉怒,她原地翻了兩圈,指尖射出一道濃亮的金粉,在空氣中散佈成一大片膜狀物,而膜上現出的那張臉,就是我熟悉的彼得潘!

但這個彼得潘的神情讓我感到陌生,他冷酷地伸手朝我抓來,我急忙閃躲,撞上了虎克的胸膛。

「沒事,這只是叮噹的記憶,是她眼裡看到的畫面。」虎克攬住我的肩,溫聲說著。

我沒有推開他,直覺告訴我,接下來自己將會需要這份依靠。

「叮噹的記憶⋯⋯」我看回前方,視野突然上下顛倒、劇烈搖晃,一把一把的金粉撒上彼得潘的紅褐鬈髮。

「這是叮噹被他抓起來,當鹽罐一樣往身上撒金粉。」虎克解釋著,視野恢復原狀,彼得潘的臉跟著變遠,我看見自己的手——應該說叮噹的手往前伸,卻碰上一堵隱形的牆,「這是叮噹被囚禁的玻璃罐,在島中央的一個洞穴,彼得潘的秘密藏身處。」

畫面一陣模糊,突然變成移動的藍天和樹林,這回平順得更像是叮噹自己在飛翔。

周遭景色猛然停滯又大幅晃動,彼得潘突然出現,面色猙獰地握著什麼。

「叮噹逃出來了,但在外頭被彼得潘拔下一對翅膀。」

我驚呼一聲,看著叮噹跌跌撞撞地飛了一段,摔落在地,幸而被一名黑髮男孩捧起,奔過樹林、奔至海岸、奔上木筏。男孩的五官看著有些熟悉,灰眼中透著一股無懼的堅定。

「那是我。」虎克微笑說著,「我計劃這一天很久了,做木筏、救叮噹、逃跑路線,都是事先盤算好的。」

「那麼⋯⋯你逃跑是因為你剛剛告訴我的⋯⋯」

虎克點點頭,指向叮噹顯現的下一幕記憶,「我看到的,叮噹看了不下百次。」

我差點不敢看接下來的畫面,剛才看見的彼得潘已使我不寒而慄,如果虎克所言為真,那彼得潘的真面目將擊碎我的心。

叮噹的視線中,彼得潘領著一名男孩走進洞穴,兩人交談幾句後,男孩神色興奮地轉身背對彼得潘。

「他會告訴這個孩子,接下來即將交付他領導夢不落島的重責。」虎克沈重地輕語。

下一秒,彼得潘澄藍的雙眼驀地亮起白光,他直接將手穿進男孩的背,硬生生扯出一顆仍在跳動的心臟,男孩直挺挺地向前撲倒。

我崩潰地摀住臉,「不要!不要!我不要看了!」

接著彼得潘會把孩子的心臟吃掉,藉此維持永遠十五歲的外貌,但我再也承受不了更多。

虎克沈默地摟住我,手臂結結實實,撫摸我頭髮的另一手卻是無比輕柔,沁入鼻腔的煙草味意外地使我有安全感。

「怎麼會⋯⋯彼得潘明明說他們是想念父母,飛回家去了⋯⋯」我忍不住啜泣起來,「如果不用長大的魔法是這些孩子換來的,那我⋯⋯那我一點都不需要啊!」

叮噹拍翅的輕盈鈴聲在我耳邊響起,我自虎克懷中抬頭,見她一臉擔憂地望著我,似乎有些愧疚。

我將叮噹捧到臉龐,輕輕摩擦著,「謝謝妳,叮噹,真是委屈妳了。」

我仔細看了看她的背後,現有的翅膀底下,的確有兩小片斷去的殘翅微微震顫著,讓人看著心疼。

「彼得潘拔走叮噹的翅膀做什麼?」

「我推測他將翅膀種下後,長出了可以繼續製造金粉的植物。夢不落島的草木土壤蘊含驚人的生命能量,所以才能將生病的孩子治好。」虎克也伸出一隻手指去戳弄叮噹的臉,逗得她無聲大笑,扭動身子發出「叮噹噹」的聲音。

「不⋯⋯等一等!這不就表示約翰和麥可危險了嗎?」這會兒想到弟弟們還在島上,我驚慌失措起來,「我們得馬上掉頭!我要回去救他們!」

「暫時還不用擔心,彼得潘的魔力和飛行金粉一樣,容量有限。」虎克拉住直往門口衝的我,「他既然剛帶回新的孩子,就表示他剛⋯⋯『失去』了一個孩子,三個月以內,他的魔力未減,不會動手的。」

「這種情況,你要我怎麼放心!」我急得再次掉下眼淚。

「聽我說,島上這麼多孩子,對彼得潘來說不全然是作為糧倉。」虎克向叮噹打了個手勢,而這回叮噹顯示的是一棵樹幹極粗、高聳入雲的巨木,「這棵『生命樹』才是夢不落島生生不息的力量泉源,是這座島真正的主人,叮噹就是這棵樹的精靈。」

叮噹飛到我面前,誇張地垂頭彎腰,又突然跳起來轉了一圈。

我看她重複了好幾次類似的動作,猜測道:「樹⋯⋯枯萎了?又活了?」

叮噹樂得直點頭,一旁虎克繼續補充。

「彼得潘奪走太多島嶼的魔力,使生命樹逐漸枯萎,為了能有源源不絕的魔力可取用,彼得潘帶回這些生病的孩子,在吸收島嶼治病的魔力時,也交互替夢不落島注入新的生命力。」

「所以呢?」我幾乎要失去耐性,「這跟我弟弟的安危有什麼關係?」

「島上孩子的數量,固定是二十八個,少幾個彼得潘就必須帶幾個回來,今天妳離開了,再少一個孩子,生命樹就會開始枯萎,彼得潘再怎麼氣得跳腳,也不會做這種對他不利的事。」

「不⋯⋯我沒辦法!」我來回踱步,「就算你這麼說,我也無法放心!」

「溫蒂,妳聽我說。」虎克按住我的肩,彎腰平視我的雙眼,「我們一定會救出妳弟弟,如同我十幾年來不斷救出許多孩子一樣,但這急不得。」

「我就是很急!」

「但這急不得!」虎克重複了一遍,「我之所以能跟彼得潘對峙至今,就是因為我每次都做好萬全的計劃,現在無畏號需要到其他陸地上去補充資源,否則即使趕回島上,也無法成功救出妳弟弟。」

我和虎克不客氣地瞪視彼此,叮噹在我倆之間尷尬來回,「叮噹噹」地振著翅。

「相信我,溫蒂。」

虎克淺灰的雙眼大得坦誠,彷彿毫不介意讓我從這對近乎無色的眸子裡看進他的內心,我想起眼前的男人剛把自己的右手兌換成我的肝臟。

我深深吸了口氣,吐出最後的決定,「好。」

虎克喜形於色,左掌和右腕包覆我的雙手,「我不會辜負妳的。」

想起剛才的畫面,我又一陣惡寒,「你總是給孩子們看這麼恐怖的畫面嗎?」

「不,很少。」虎克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,「我知道妳和彼得潘的羈絆一定特別深,不這樣就無法說服妳。」

「羈絆?」

「也許是不好控制,彼得潘很少帶回大孩子。我十五歲來到島上,還沒見過誰被帶來時比我大。」虎克搓搓鬍渣,「妳不只十五了吧?他卻還帶妳回來,一定摻雜了某種情感才會這麼做。」

我沈默不語,現在想起彼得潘的模樣,就心痛如絞。

我抿了抿唇,反手握住鐵鉤圓弧,「拜託你了,虎克船長。」

這大概是上船以來,我說過最誠摯的一句話了。

虎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,「叫我詹姆士吧。」

「詹、詹姆士嗎?」

「妳不是無畏號的海盜,不必稱我船長。」虎克嘻嘻笑著,「再說了,我喜歡妳貫徹自我的勇敢,我也想在妳面前做真實的自己。」

他既誠懇又孩子氣的神情,使我心中產生某種異樣的悸動。

「詹姆士。」我朝他漾開笑容,「以後請多多指教。」



接下來兩個月的時間,無畏號一邊進行平常協助運貨的工作,一邊到「仙域」各島蒐集物資,也包括一般修補耗材、武器、糧食與淡水的補充。

「仙域」和倫敦交會於汪汪大洋上,除非身上有如飛行金粉這樣來自仙域的東西,否則無法穿透那層交界處的濃霧魔法。

被詹姆士從夢不落島上救下來的男孩女孩們,有些回到家裡,健康平安地生活著,有些則選擇留在無畏號上,返鄉探親時會攜帶一桶仙域的海水,好淋在身上以重返仙域。

仙域上的每座島都有他們特別發達的產業,靠著來往的商船交換物資、來過生活,而無畏號平時便是擔任協助運貨的角色,以賺取維持生計的仙幣,好供應他們到處冒險,只是他們總愛在海面上打著海盜旗,一和其他船隻起衝突便打一場兇架。

不否認我覺得還蠻有趣的,無畏號上一半的人都未滿二十歲,看著其他船上的大人被鬼靈精怪的無畏號船員整得吹鬍子瞪眼,是件令人暢快的事。

旅程比我想像的美好太多了,朝夕相處之下,因為年齡相近,我和無畏號的大家很快熟稔起來,但那些年紀較大的、在船上待得久的,仍有不少人對我吃了極晶感到不滿,例如起先借衣服給我的安妮。

有一回,我們來到一座以醫藥發達聞名的島,詹姆士去買向來用得最兇的痢疾藥,我則在附近的書店流連往返,直到詹姆士來接我時,我忍不住開口向他借錢,買了幾本醫藥參考書籍,而詹姆士說我只要負責幫忙採買藥品、往後替船員看病治傷,這筆債務便一筆勾銷。

於是我放大膽子,說出我憋了好久的建議,指示他應該補充的營養品及用藥,改善無畏號上嚴重的痢疾問題。

詹姆士完全信任我的意見,我在無畏號上感受到的自由又提升了一個層次,能穿著舒適的衣裳、任意去做自己喜歡的事,我覺得比彼得第一次帶我飛翔時還要快樂。

無畏號繼續一站一站地航行,來到一座補充火藥的島,在島上的第三晚,我在旅舍大廳壁爐邊看書,詹姆士買了幾個信號彈回來,我問他這是做什麼的,他露出狡猾的笑容,說是要對付彼得潘的鱷魚。

他從另一個袋子拿出像是漁網的東西,「還有這個,是我新找到的武器!」

「這是⋯⋯網子?」我闔上手中書本,仔細端詳。

「軟鐵絲網,還有帶倒鉤的,鉤子是新型的材料做的。」詹姆士雙眼發光,「那隻鱷魚皮粗肉厚,普通金屬難以穿刺,我們吃過好幾回悶虧了,不過這回一定能成功!」

我不禁露出微笑,詹姆士的樂觀總能讓我波瀾起伏的心逐漸平靜。

「我還有個禮物⋯⋯要給我們的船醫。」詹姆士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裹。

「給我的?」我驚喜地接過包裹,扁扁軟軟的。

「生日快樂!」

「今天又不是我生日。」

「有關係嗎?總之我想送妳禮物。」詹姆士淘氣地笑著,點起了煙斗,「打開看看。」

我依言拆開包裝,是一條青藍色的棉質頭巾,孩童筆觸般繪了幾道淺黃色波紋,「好美,像海一樣。」

「美麗的東西,要搭美人才不浪費。」詹姆士吐出一個煙圈。

「少嘴甜了。」我笑著睨了他一眼,「謝謝你,詹姆士,這兩個月來我都快忘記怎麼打扮了,回倫敦以後一定很不習慣。」

「是啊,妳要回倫敦。」詹姆士笑容漸斂,看著我將頭巾摺疊,繞過隨意紮起的低馬尾後打結。

「怎麼了?不好看嗎?」我側頭看著變得木然的他。

「不,好看極了,我就覺得這顏色會很襯妳的金髮和藍瞳。」他露出帶點苦澀的笑,「果然沒想錯。」

「船長!溫蒂!」一名船員貝絲匆匆跑到大廳,「安妮⋯⋯她昏倒了!」

「昏倒了?」

我和詹姆士立刻去看安妮,她正躺在床上不斷囈語,整個身軀像火燒一樣燙。

「熱得很⋯⋯熱得很厲害啊!」貝絲說著,差點撞上一旁的柱子。

「貝絲,妳怎麼有點踉蹌?」我皺起眉,有什麼警鈴在心中響起。

「頭有點痛,一定是被馬丁傳染的⋯⋯馬丁⋯⋯嗯⋯⋯大概是被旅舍老闆的女兒傳染的吧⋯⋯」

「船長!」另一名船員探頭過來,「馬丁發熱了,還喊頭疼喊個沒完。」

我伸手去摸身旁的貝絲,驚得立刻縮手,「貝絲,妳也熱得厲害!」

「真的嗎?」貝絲恍惚地眨眨眼,摸摸自己的額頭。

我到隔壁房間看了馬丁一會兒,回來告訴詹姆士:「明天不能開船。」

「很糟嗎?」詹姆士肅著臉。

「他們手腳都有起紅疹,綜合種種症狀,是島上正流行的疫病,需要好好治療照料。」

「都聽妳的。」詹姆士起身,「需要什麼藥物或用品,我去採買。」

事實上,染病的不只他們三人,一半的船員陸續倒下,這之間我幾乎未曾闔眼,除了悉心照料生病的同伴,我也啃讀參考書、四處找島上的醫生請教、協助。

幸好安妮醒來了,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康復,最後一個康復的是年僅十二歲的男孩,他抱著我大哭,說我必然是女神轉世,於是從此被其他人暱稱做「船醫女神」。

行程延遲了十來天以後,無畏號精神煥發地重新出發。

也是從這次起,那些對我不滿的人變得友善了,鬼門關前走一遭的安妮也從此變成我的好朋友。

雖有不少工作要忙碌,卻不乏飲酒高歌、奏樂歡舞的時光,我從來沒有過得如此充實而快活。

此刻,我們已經在重返夢不落島的最終航段,這群出動多次的傢伙們卻無所畏懼,聚集在甲板上載歌載舞。

但我的心情無法放鬆,我獨自一人來到船尾,緊張著夢不落島何時會現蹤於白霧之中。

「全速前進了,但還要一點時間。」咬著煙斗的詹姆士突然出現在一旁,按上我的肩。

「我很不安,詹姆士⋯⋯像這樣指定營救對象,對你來說也是第一次吧。」

「看看船上這群傢伙,之所以能如此無畏,是因為我們從彼此身上汲取勇氣。」詹姆士吐出一個煙圈,低頭對我咧嘴,「而妳,溫蒂,也是我們的勇氣來源之一,怎麼還需要害怕呢?」

海風忽起,詹姆士日前送我的水藍頭巾被吹落了,他伸出鐵鉤及時接住,舉到我臉旁比劃著,我打量著他近日修過的鬍子,看起來終於像個二十六歲的人。

「我真挑對了顏色。」他重新咬住煙斗,面上依然泛著笑意,「無畏號實在幸運,有船醫女神溫蒂・達令同行!」

我脹紅了臉,「別跟其他人一起笑話我了,我可沒有醫師證書。」

「什麼證不證書?我之所以掛上海盜旗,就是不想受限於任何組織或體制。」他靈巧地以單手替我重新繫好頭巾,「我說妳是我們的醫生,妳就是。」

「詹姆士⋯⋯」我輕咬著唇,試圖平息心中的悸動,「你知道嗎?我在無畏號和夢不落島時的感受截然不同。」

「哦?」詹姆士淺灰的雙眼饒富興味。

「彼得潘不喜歡有人挑戰他的權威,他試圖建造一個弱小的族群,好鞏固自己強大的形象,但多數孩子是被哄騙來的,一旦興頭過了、崇拜淡了,向心力也會散去。」

說著,我想起自己也曾經那麼癡傻地戀慕彼得潘,真相卻如此不堪,不禁心情黯淡,「但是啊⋯⋯無畏號不一樣,你不自以船長為貴、願意為同伴犧牲奉獻,大家才會如此愛戴你、尊重你。」

說到這兒,我的臉又紅了,「因為你對每個人都是真誠的,詹姆士,你做到了彼得潘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。」

詹姆士撓撓頭頂,哈哈一笑,「哪兒有妳說的那麼好!」

「實話實說罷了。」我扁扁嘴,伸手替他捏去煙斗上的奶油屑,「對無畏號的認識越深,我對這艘船的情感也越深。」

「那我呢?」詹姆士突然抓住我正在動作的手,「對我的情感呢?」

「哎——看見陸地啦——」

瞭望員突如其來的喊聲,使僵死如柴的我跳了起來。

詹姆士迅速放開我的手,瀟灑轉身,「走吧!溫蒂!」

我急匆匆地跟在他身後,但無法抑制嘴角的笑意。

現在我的心情完全放鬆了,詹姆士這一放手不是因為害臊,而是他真心將營救約翰麥可這件事擺在首要之位。

我全心信任眼前這個男人,我的弟弟們一定能踏上無畏號。



我們在島西的岩群後方下錨,先派叮噹上島,確認約翰、麥可和彼得潘的位置。

出乎意料地,彼得潘獨自待在木屋內呼呼大睡,而孩子們聚在外頭吃水果,唯有約翰和麥可在海岸邊。

看見他們毫髮無傷,我激動不已,「這是大好機會!別管原來的計劃了,我直接划小船到東邊,把他們接上來!」

然而,面對我的要求,詹姆士始終皺眉不語。

「詹姆士!等他們往回走就來不及了!」我激動得幾乎扯壞他衣袖,「你答應過我的!」

詹姆士凝重地看著我,終是開口喊道:「暫停原定計劃!放小船!無畏號原地待命!」

眾船員面面相覷,但仍齊聲大喊:「好咧——船長!」

我和詹姆士划著新造的小船,從南端繞往東側,詹姆士一路警戒地舉著槍,但那隻看管周圍海域的鱷魚都沒有出現。

我們平靜無波地抵達東面,約翰和麥可正沿著沙灘走,各自抱了滿懷的貝殼。

「太安靜了,有點奇怪。」詹姆士站在船邊,三百六十度地巡了一圈又一圈。

我沒搭理他,顧不得還沒停船,逕自踏入海水,往岸上跑去。

「約翰——麥可——」我輕喊著,因為哽咽而差點出不了聲。

幸好我的弟弟還是聽見了,他倆驚喜地轉頭,紛紛扔下手中的貝殼朝我奔來。

「溫蒂!」

「溫蒂!我好想妳!」麥可跟在約翰後頭撲上來,「妳看起來⋯⋯不一樣了!」

我自水面看見自己亂紮的頭髮、寬大的亞麻襯衫和工作褲、綁腿長靴,不禁噗哧一笑,任誰看了都認不出這是以前的大家閨秀溫蒂・達令吧。

我又哭又笑地緊緊摟住他倆,無法遏制淚水不斷滾落面頰,「喔!我的好弟弟!我真是太愛你們了!」

「溫蒂小心!」約翰突然彈開,指向我背後撐著船槳的詹姆士,「那個把妳抓走的男人追來了!彼得——」

「沒事的!」我連忙摀住約翰的嘴,「晚點再解釋,你們快跟我上船!」

「上船?」麥可害怕地拉住我的手,「上壞人的船嗎?」

「他不是壞人。」我瞥了一眼正對我微笑的詹姆士,「他是⋯⋯我遇過最好的人。」

約翰依舊十分遲疑,「那⋯⋯不用告訴彼得潘嗎?」

「彼得潘很擔心妳喔,溫蒂!」麥可回頭往島上看了一眼,「要去玩的話,不找他一起嗎?」

「不管彼得潘,不管這個男人。」我來回望著他們的雙眼,「至少你們在世界上最信任的人,是我對吧?」

約翰和麥可互看一眼,用力地點點頭。

「那我們走吧!」

我牽著他倆上了小船,詹姆士立刻划動船槳。

「你們好啊!我是詹姆士・庫克。」

「你是虎克船長。」約翰看著詹姆士的眼神依然帶有敵意,「彼得潘都跟我們說了,你會綁架夢不落島上的小孩。」

「其實他也沒說錯。」詹姆士聳聳肩,被我狠狠瞪了一眼。

「這都是誤會,約翰。」我展示自己自由活動的四肢,「你瞧,這會兒我有被綁著嗎?」

麥可沒有約翰來得警戒,他好奇地打量詹姆士纏在槳上的鐵鉤,「是真的嗎?你沒有右手?」

「是啊。」詹姆士苦笑,「救同伴的時候,被鱷魚咬掉的。」

「鱷魚?」麥可眨眨眼,「彼得潘說你養了好大一隻鱷魚,是牠咬的嗎?」

「嗯⋯⋯那是彼得潘養的鱷魚。」詹姆士歪了歪腦袋,「但是我幫牠取了名字,叫『滴答』!」

說到鱷魚,我靈光一閃,朝弟弟們掀起亞麻上衣,露出腹部怵目驚心的疤痕,「這是我被鱷魚攻擊的傷口,是詹姆士救了我。」

約翰和麥可驚嚇地看看我的疤,再看看詹姆士。

「誰的鱷魚?」約翰問。

「只有一條鱷魚,是彼得潘的,牠叫滴答。」

「很痛嗎?」麥可問。

「詹姆士和大家很照顧我,所以不痛了。」

很快地,無畏號已經出現在視野內,我感受到他倆逐漸信任詹姆士,決定聊聊天讓他們放鬆一些。

「我剛看見你們撿了好多貝殼,是要做什麼用的?」

麥可聳聳肩,「不知道。」

「不知道?」我困惑地重複。

「妳被抓走以後,彼得潘每天都要我和麥可撿很多貝殼回去。」約翰推了推眼鏡。

我和詹姆士對望一眼,在我明白過來以前,詹姆士突然臉色大變。

「這是陷阱!溫蒂!」詹姆士厲聲道,「彼得潘知道我們會來救妳弟弟,故意拿他們當誘餌!」

「陷阱⋯⋯所以一切才那麼順利嗎?」我寒毛直豎,回頭望向島上,卻依然沒有任何異常。

「但我們剛剛沒有製造出任何動靜。」詹姆士思忖著,「彼得潘不一定曉得我們來了。」

「嗨唷——船長!溫蒂!」幾名船員探出頭,扔下繩索。

「先上船吧!」我動手將繩索綁上小船,卻抖個不停,「上船就安全了!我們可以馬上離開!」

詹姆士上前協助我,迅速且俐落,神情卻肅穆警戒。

小船一下一下被往上拉,我們四人一一踏上無畏號的甲板。

我再次抱住約翰和麥可,現在他們已經在我身邊、在無畏號上了,我卻難以覺得踏實。

「啊!金粉!」

麥可突然大喊,我看見叮噹從他手指的方向飛來。

「叮噹!跟妳介紹一下,這兩位是我弟弟⋯⋯」

等到叮噹飛得近了,我驀地看清她小小的臉上滿是驚恐。

沒聽見鈴鐺聲,叮噹的翅膀沒有在拍動。

麥可伸出的手指微微亮著金芒。

下一瞬間,叮噹像無法抗拒某種磁力般被吸上麥可的手,我的兩個弟弟隨之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拉出甲板。

「溫蒂——」

他倆彎著身子,像有隻手從後方揪住他們的衣領。

我奔到甲板邊,但他們向後飛的速度更快,我沒拉住他們。

我打算跳海追上去,卻被詹姆士緊緊抱住。

我只能哭喊著弟弟們的名字,眼睜睜看他們無助地消失在白霧之中。



「為什麼要攔著我!讓我去找彼得潘!」我奮力捶打詹姆士,其實心中最恨的是自己的愚蠢,「為什麼!為什麼!」

詹姆士抱著我,任由拳頭落在他的胸膛上,「對不起。」

我的淚水源源不絕,「不、不!都是我不好!我該聽你的!」

「都是彼得潘的錯。」

我察覺詹姆士的語調有異,抬頭一看,他眼裡射出難得的冷酷。

「十三年了,我也該和彼得潘做個了結。」

「詹姆士⋯⋯你要做什麼?」

「溫蒂,我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。」詹姆士摟著我的臂膀收得更緊,「我太了解彼得潘的力量有多強大,因此我總是害怕與他正面對決。我告訴自己,量力而為,能救幾個孩子是幾個。」

我搖搖頭,「你做很多了。」

「還不夠,島上還有那麼多的孩子,打敗彼得潘才能真正一勞永逸。」詹姆士鬆開手,捧住我的臉,「溫蒂,認識妳之後,我也認識了真正的勇敢。妳總無所畏懼地勇往直前,我卻老是退縮不前。」

「這是魯莽,詹姆士。」我悔恨地看向海面,約翰和麥可消失的畫面一次次在腦中重播,「但我還是要去,請把小船借給我吧。」

我堅定望進詹姆士澄澈的雙眼,那對灰眸卻驀然貼得好近。

詹姆士吻了我。

這一瞬間的我,只能思考到這裡,腦袋其餘部分一片空白。

「溫蒂・達令,賜予我勇氣的女神,我對仙域之海起誓,未來妳不會再有孤軍奮戰的時刻。」詹姆士的唇瓣抵住我的前額,輕柔呢喃,「永遠不會。」

甲板上偷偷關切我們的眾人一陣譁然,接著是高聲歡呼。

「別管他們。」詹姆士的笑意深似海,「妳怎麼說呢,小姐?」

我無法以言語說清此刻內心的翻騰,只好摟住詹姆士的脖子,再次深深吻上他的唇。

「唷呴——美麗的女郎——唷呴——波浪般的長髮、螺紋樣的酒窩——」

無畏號上的大家搭起彼此的肩,打著節拍唱起歌來,我的雙頰簡直像火燒一般滾燙。

「她說來點蘭姆酒,我說我已醉茫茫——唷呴——」

「好了!別唱了!」詹姆士笑著轉向眾人,「轉舵西行,計劃有變,我們要做更多的準備,救出夢不落島上的所有孩子和叮噹!」

「唷呴——美麗的女郎——」

大家開始動工,卻依然故我地高歌著,我破涕為笑,陰霾一掃而空。

和詹姆士十指緊扣的我,和無畏號的大家同結一心的我,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?




03 現在


我們到西側最近的島嶼補充更多物資,陸上分工合作、海上全速前進之下,無畏號第二晚便回到夢不落島。

「滴、答、滴、答、滴、答⋯⋯」

驀然出現的鐘錶機械聲,透過錄唱機及新型喇叭,劃破夜晚的寂靜,引起周遭鳥獸騷動。

詹姆士雄糾氣昂地站在島南的沙灘上,立在錄唱機後方,面對一陣陣翻騰過來的海浪。

三團深色影子自遠處平移過來,我們曉得那是鱷魚滴答的雙眼和鼻孔,龐大的身軀潛藏在水面之下。

詹姆士擺擺右腕,挑釁地揮動鐵鉤,「晚安啊,滴答!」

鱷魚原來就被滴答聲激怒,此刻更在月光下認出了詹姆士的招牌鐵鉤,怒吼一聲,以肥壯的短腿重重踩上岸,整個島嶼隨之震動,但牠的動作相當敏捷,燃著怒火的兩隻凸眼,乘著十英尺的巨吻激衝過來,似乎想把發出滴答聲的東西和詹姆士一塊咬碎。

「現在!」

聽得詹姆士的信號,躲在暗處的六名船員立刻對著鱷魚水平射出信號彈,一下子將沙灘映得如白晝般明亮。

鱷魚在夜裡對光線敏感的雙眼遭受過度刺激,痛得牠停下腳步、慌亂低吼,周遭其他張網待命的船員一湧而上,將鐵絲網朝鱷魚鋪去,奮力收緊,鱷魚滑稽地摔倒在沙灘上,發出更深沈的吼聲。

「成功了!船長!倒鉤刺進去了!」一名船員興奮地大喊,「新的材料真能穿透這硬皮!」

詹姆士卻無懈怠,鐵鉤拎起腳邊的十字弓,左手扣下扳機,箭支直直穿入鱷魚足球般大的黃眼睛,逕沒至尾。

鱷魚淒厲地長聲慘嚎,奮力扭動幾下後,聲音變得弱而斷續,身軀也僅剩輕微抽搐,詹姆士再射出一箭,穿入鱷魚另一眼,給眼後的腦部最後一擊。

「晚安,滴答。」詹姆士冷聲道。

「滴、答、滴、答⋯⋯」

鱷魚滴答再也不動了,巨吻就癱在錄唱機前方幾寸,而錄唱機無動於衷地繼續播著鐘錶聲。

無畏號船員們高聲歡呼,唯獨詹姆士沒有笑容,他邁開大步,走到樹林前方,船員們頓時安靜下來。

「彼得潘!」

詹姆士的喊聲雄厚響亮,貫徹雲霄,而林子另一頭,飛鳥由遠而近被一陣陣驚起,顯示有什麼正朝這裡靠近。

一道綠色身影「咻」地竄出,我清楚看見一點尖銳銀芒閃現。

「詹米!」本該趁機潛上島的我驚叫出聲,不顧一切地朝詹姆士奔去。

「噹!」

彼得潘的匕首和詹姆士的長劍生生撞在一塊,我喘著氣來到他倆身旁,兩人都狠命皺著眉,使勁想要壓制對方。

「溫蒂。」

彼得潘喃喃著,率先鬆手,向後翻了兩個跟斗。

「彼得潘。」我緊緊抓著詹姆士的衣袖,「好久不見。」

看著眼前的少年,我心中滿漲著的竟是悲傷。

這個真正的、完整的彼得潘,和數月前我認識的那個彼得潘判若兩人,他面孔扭曲、眼露凶光,周身散發強烈的恨意,不再是那個鎮日和我追逐遊戲、會把好吃的漿果多留幾個給我、心血來潮就別朵花在我耳邊的少年。

但我早該注意到的,在他殘忍對待逃脫的影子時,或在他對說要離開的我猛爆怒氣時。

「妳說過不走的,溫蒂。」彼得潘的字句是從齒縫間迸出的,「妳知道我有多愛妳,怎麼能這樣對我?」

「是你騙了我,也騙了所有的孩子。」我心痛地想起那男孩倒下的畫面,想起在他謊言之下消失的那些孩子面孔。

「妳說騙?這叫聰明!」彼得潘露出瘋狂的笑容,「這回也一樣啊,溫蒂!約翰和麥可被我綁定於叮噹種在島上的翅膀,讓我既能保全他們,又能帶叮噹回家!」

他對詹姆士展露潔白的牙齒,「我想得這麼周延,又有強大的魔法,你比不過我的!」

「停手吧,彼得潘。」我連連搖頭,「你帶走了我的弟弟,請把他們還給我。」

「妳不懂!我才是被剝奪一切的人!若不是父親剝奪我的魔力,我需要來夢不落島嗎!」彼得潘憤恨地大吼,「為什麼!為什麼連溫蒂都要從我身邊奪走!」

詹姆士厲聲應道:「那麼被你殘忍奪去心臟的孩子呢?他們連問你為什麼的機會都沒有!」

「沒在跟你說話!」彼得潘尖聲大叫,「看著吧,溫蒂!」

彼得潘雙眼亮起我夢魘的白光,手中匕首如插翅般疾速飛出,我除了跨步擋在詹姆士跟前以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。

我緊閉雙眼,以為自己要死了,卻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。

「溫蒂!」

詹姆士的聲音讓我睜眼,並驚訝地發現自己被半透明的粉色硬殼妥實圍住,彼得潘的匕首就嵌在殼上,正對我頸項的位置。

「這是⋯⋯什麼力量?」彼得潘浮在半空中,看來相當慌亂。

「這個顏色⋯⋯」詹姆士伸手輕觸硬殼,頓時碎成粉紅細末,集中往我右腹的方向消失,「難道是極晶?」

「極晶?」彼得潘神色大變,「怎麼會⋯⋯溫蒂怎麼會有極晶的魔力?」

我的錯愕並不亞於彼得潘,但我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暖流從腹部竄遍全身血液。

我深深吸氣,試圖控制那神秘力量的表現,果真如我所願,周身逐漸泛起粉紅光芒。

「彼得潘。」

我輕喚一聲,他卻大聲尖叫,一扭身轉往島上飛去,頓時不見蹤影。

事態的發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,那幾秒內,靜得只剩鱷魚掙扎的嚎叫。

我害怕地看向詹姆士,突覺四肢發軟,他連忙托住我無力的身軀。

「溫蒂,妳太了不起了!竟能喚醒極晶真正的力量!」

「詹米⋯⋯怎麼回事⋯⋯」

「極晶最為人所知的是強大的修復魔力,然而傳說中,極晶是有靈性的,若有守護事物的強烈意志,潛伏在體內的極晶會主動給予協助的力量。」詹姆士不住輕吻我的前額,眼神裡滿是溫柔,「是妳對我奮不顧身的愛,喚醒了極晶,溫蒂。」

我勉強對他笑了笑,這時的我頭暈目眩,對未知力量的恐慌更讓我雀躍不起來,「比起這個,我們趕快上島吧,孩子們⋯⋯」

「溫蒂!溫蒂!」

熟悉的嗓音自不遠處傳來,我迅速轉頭得差點扭傷。

「約翰!」我驚喜地高喊,從詹姆士懷中狼狽摔出在地,「約翰!是約翰啊!」

我的大弟很快跑到我身邊,撲到我身上哭起來,「溫蒂!溫蒂!」

見他後方沒有別的身影跟來,我慌忙道:「麥⋯⋯麥可呢?」

「麥可還在島上⋯⋯」約翰抽噎著,我已經許久不曾見到十歲的他這樣哭,「我們被抓回去之後,彼得潘很生氣,把所有孩子都關了起來,我和麥可被關在不同的地方⋯⋯」

「那你怎麼逃出來的?」我捧起他的臉,那滿是髒污的臉上被洗出兩道淚痕,「彼得潘之前在你們身上下的魔咒,知道怎麼解嗎?我們得趁他還沒發現時,趕快把魔法解除!」

「我趁彼得潘不在,跟叮噹一起逃出來,她告訴我,只要吃了某一棵大樹的果實,就能解除彼得潘的魔法!」約翰說著,卻垂下頭,「但我們撞見了回來的彼得潘⋯⋯是因為彼得潘去追叮噹,我才能一路跑到這裡⋯⋯」

詹姆士插口道:「叮噹顯示給你看的,是不是在島中央的一棵巨木?」

約翰點點頭,「在一個我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,至少要十個人才能環抱的一棵大樹!」

「是生命樹!我明白了!彼得潘的力量取自島嶼,所以生命樹足以抵消他的魔力。」詹姆士的鐵鉤敲了敲腦門,「極晶也是一樣,一旦我們把修復的範圍擴大到整座島,彼得潘傷害島嶼的魔力就會被反制,所以彼得潘才會害怕!」

「什麼意思?」我漫不經心地應道。

「意思是,我們可以替約翰解咒,可以去救麥可、叮噹、所有孩子了!」

詹姆士蹲在我和約翰面前,笑容燦如夜裡的太陽。

約翰興致盎然地看著詹姆士,縮在我身邊像隻受驚的雛鳥,又像是另一頭撒來的月光會燙傷他的皮膚一般。



為了怕彼得潘發狂對孩子們動手,我們以最快速度上島,一路往東攻佔下去。

途中沒再見到彼得潘,倒是出現許多我從未在島上見過的猛獸,牠們個個眼神兇惡,和那隻鱷魚、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的彼得潘一樣,皆非四季如春的夢不落島該有的產物。

我們推測是因為叮噹重新落入了彼得潘手中,讓他能透過生命樹的精靈,控制整座島的生命。

靠著前日為了陸上攻防補充的武力,詹姆士領著無畏號的眾人,一路揮灑血汗,與這些猛獸拼鬥,約翰則和我一起協助包紮治傷。

日出時,我們已經佔領了西半邊的夢不落島,景色對我也逐漸陌生起來,我曉得我們已經靠近最核心的島中央。

我們緊跟著詹姆士,艱難穿越幾乎無路可走的密林,景象豁然開朗,叮噹記憶裡的那個大岩洞,就在眼前。

巨岩的後上方,可以隱約看見一棵參天巨木,即使有段距離,依然不減其雄偉挺拔。

但周遭一片寂靜,沒有鳥吟、蟲鳴,甚至沒有樹葉沙沙或風聲,空氣彷彿凝結一般,令人覺得胸悶不適。

「其他人都關在這裡。」約翰指著岩洞,悄聲說道。

詹姆士肅然道:「所有人嗎?麥可也是?」

約翰點點頭,「不知道為什麼,只有我跟叮噹被關在西邊的小河旁。」

「可是⋯⋯東邊的木屋也擠得下所有孩子,彼得潘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將孩子們關到這兒來,還冒險將岩洞暴露給孩子們知道?」以彼得潘自我防衛之強,我總覺得這不太符合他的作風,「約翰,你有親眼見到麥可他們被關進這兒嗎?還是聽彼得潘說的?」

「我看見的!」

約翰賭氣地撇過頭,不願再說一句話。

詹姆士攬過約翰的肩,對我說:「當務之急是替約翰解咒,我先上去生命樹那兒,你們在原地休息一下,替進岩洞做準備。」

「我跟你去!」約翰放開我的手,拉住詹姆士。

詹姆士望了望遠方的生命樹,「但是那個坡非常陡,很危險。」

約翰往前走兩步,直直盯著生命樹,「我想趕快吃到那個果實,越快越好!」

「有你保護他,我不擔心。」我朝詹姆士點頭,心裡感受到約翰的眼神拒絕和我接觸,陌生得讓我有些難過。

「那事不宜遲,我們出發了。」詹姆士在我額上烙下一吻,約翰依然背對我們。

詹姆士和約翰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綠色之中,其他人紛紛躲在長草後方,就地歇息,我在大家喝水、吃乾糧的時候,處理一些新的傷口、關心嚴重舊傷的同伴,只能說感謝老天,沒人有性命之虞。

想起剛才約翰的話,我再次心生狐疑,我伸長脖子往生命樹看去,還看不見詹姆士和約翰的身影,估計他們還需要好一段時間。

「溫蒂,妳要去哪?」

一名船員發現我躡手躡腳地往外走,我僵硬地拉起嘴角,「我⋯⋯得去方便一下。」

「哦哦!妳去吧!」他好心地回以笑容,「我會提醒其他人別往那邊走的!」

我鑽入茂密的草叢裡,不斷往東前進,我只想確認一下東邊的木屋是不是空的。

不遠處傳來沙沙聲,我看見左前方的草堆裡有什麼正在移動,心下一凜,估計又是彼得潘派出的猛獸。

我停下腳步,盤算著是要自己攔下牠,還是奔回去警告同伴們。

「咚」的擊地聲傳來,沙沙聲隨之停止,我覺得有些奇怪,悄悄往動靜處邁出腳步。

走了幾步,我聽見了一點特別的聲音——動物的叫聲嗎?

再走幾步,我聽得更清楚了,是孩子的嗚咽聲!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!

我奮力撥開草叢,朝聲源處奔去,「麥可!麥可!」

「溫蒂?是溫蒂嗎?」

小小的麥可跌坐在地,衣裳破爛、滿是血污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看得我揪心。

我將麥可抱起來,讓他能把臉埋在我的頸窩裡,「我在這裡,麥可,沒事了⋯⋯沒事了⋯⋯」

「溫蒂⋯⋯約翰⋯⋯」麥可哭得厲害,說的話難以辨別。

「約翰跟詹姆士去找解咒的果實了,等他們回來,你身上的魔法也能解除!」我抱著他往回走,「我先帶你回到大家那兒,晚點我們會進岩洞去救其他孩子。」

「什麼岩洞?沒有岩洞!」麥可拼命搖頭,「大家都在木屋裡!」

我心中泛起一道陰冷的不祥預感,「可、可是⋯⋯約翰他⋯⋯」

「那不是約翰!」麥可淚如雨下,「彼得潘把他自己的影子黏到約翰腳上了!」

我頓時一身冷汗,這時看向生命樹,已經看得到詹姆士攀著岩坡,一手拉著約翰的身影。

自重逢以來,約翰怪異的舉止一幕幕掠過腦海,尤其是他閃避月光的姿態⋯⋯就像怕被看見影子一樣⋯⋯

「難、難道說⋯⋯現在和詹姆士在一起的那個人⋯⋯」

麥可順著我的目光看去,短短的手指如利刃一般憤怒地伸出,放聲尖喊。

「彼得潘!」



這時我再也顧不得會被發現與否,吩咐麥可往岩洞和無畏號的大家會合後,硬生生轉往北方,直朝生命樹的方向奔去。

好想飛,如果可以飛就好了!

我如此強烈地希冀著,雙腳突然在奔跑之中逐漸離地,我發現自己再度被粉紅淡芒圍繞。

太好了!少了草叢的阻礙,我很快就能抵達詹姆士身邊!

我欣喜地升到半空中,正好看見詹姆士已經爬上坡頂,伸手將約翰——或該說彼得潘——拉上他身旁。

「詹米!詹米!」

我急得大喊,但詹姆士沒聽見我的聲音,他自顧自地查看起生命樹,尋找那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果實。

盜用約翰身軀的彼得潘緩步靠近詹姆士,我看見一把匕首從他的袖口滑出。

「不!不要——」

我終究不夠快。

匕首刺進詹姆士的下背,他震了震身子,反射性推開對方,又驚又怒地看著他眼中的約翰。

「不要!不要!詹米——」

我匆匆跳落,跪在倚著生命樹逐漸滑落的詹姆士身邊,樹幹上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痕。

「彼得潘!你為什麼要這麼做!」我對彼得潘哭吼著,雙手緊緊壓著詹姆士背後鮮血直流的傷口,「喔,詹米!我的天哪!你會沒事的!」

「彼得潘⋯⋯?」

詹姆士艱困地吐出疑惑,此時陽光灑進,約翰身軀下方帶有蓬鬈頭髮的那道黑影捲起,和約翰的腳底板分離。

約翰頓時失去意識,我正恨自己無法分身去扶他,一道粉紅光芒便輕柔地自地面浮出,托住軟倒的約翰。

彼得潘的影子「啪」地和飛來的肉身重新結合,冷酷地笑看著我們。

「詹姆士,你這只刺在我心上十三年的鉤子,終於被我拔了。」他得意洋洋地拾起地上沾滿血的匕首,「溫蒂,妳看見了吧?我才是最強大的!我比他更配得上妳!」

「我恨你!彼得潘!」此時的我悲傷得要發狂,「你殺了我愛的人,我對你已經一丁點愛都不剩了!」

「一點⋯⋯都不剩嗎?」彼得潘頓時變得悵惘,「沒有詹姆士,妳也不願意回到我身邊嗎?」

「不!」我用全身肌肉的力量嘶吼,「你這個怪物!我永遠、永遠不會再愛你了!」

「溫蒂⋯⋯」詹姆士顫抖著輕撫我的臉頰,氣若游絲,「快逃⋯⋯帶約翰⋯⋯」

「不,詹米!我死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!」

我試圖以極晶的力量去治好詹姆士的傷口,鮮血卻持續從我指縫間汩汩流出,他傷得太重了。

而彼得潘垂頭沈默了一會兒,看看手中的匕首,再看看我手上微弱的粉紅色光芒。

「我有方法讓詹姆士活過來,溫蒂。」

彼得潘此刻露出的笑容,我太熟悉了,是他每次惡作劇得逞的表情。

「詹姆士的傷,只要提取極晶的所有魔力就能治癒,但一旦離開妳的身體,魔力從此煙消雲散。」

我倏地直望那對閃爍的藍眼,「做得到嗎?怎麼做?告訴我!」

「妳得先答應我,妳會離開詹姆士,跟我一起留在夢不落島上。」

「溫蒂⋯⋯別做傻事⋯⋯妳的舊傷⋯⋯」詹姆士喃喃著,然而我早就明白失去極晶對我意味著什麼。

「你若讓詹姆士、約翰、麥可、島上的孩子、無畏號的船員都安全離開,要我待上一千年也沒問題。」我毫不猶豫地回答,這交易太划算了。

彼得潘非常在乎這個能威脅他的力量,但我不在乎自己有沒有魔力,也不在乎性命。

「成交!」

彼得潘樂得原地翻了個跟斗,上前伸手按住我的頭,「我會幫妳把極晶的魔力引到詹姆士身上,但妳必須在過程裡自願放棄這些魔力。」

一股涼冷自頭頂流下,彷彿被澆灌了盆冷水,我緊閉雙眼,跟著彼得潘魔力的引導,推開體內每一寸黏附的極晶魔力,將它們往體外驅趕,集中到詹姆士的體內。

我感受到身體被越抽越乾,但我不在乎,我只希望一切極晶治癒的魔力都能傳到詹姆士身上。

腦袋驀然「嗡」地一響,我知道結束了。

彼得潘放開手,我忍住腹部突生的劇痛,動作僵硬地確認詹姆士的背已經不再出血。

四肢逐漸失去力氣,我看見自己右腹的衣裳逐漸染紅,就像我剛被鱷魚攻擊那時。

詹姆士痊癒了,我欣慰地笑了。

清醒的詹姆士彎下腰,打橫抱起我無法動彈的身軀,昂然穩立,沉如深海,挺如高山。

「你走吧,詹姆士。」彼得潘在生命樹的枝幹上晃著雙腿,嘻嘻笑著,「我答應溫蒂會放過你們。」

我也想叫詹姆士帶著約翰快走,卻發不出聲音。

「你該不會想再把溫蒂偷走一次吧?」彼得潘皺眉,翻身落地,這才看見我的衣裳已被鮮血浸透,點點殷紅滴落下地,「等等!你對溫蒂做了什麼!」

「你根本就不懂愛,彼得潘。」詹姆士沉聲說著,「愛不是奪取和占有,而是無私、共享與奉獻。」

我又聽見「嗡」的一聲,詹姆士身周猛然充盈強盛的光芒,像燃燒著粉紅火焰一般。

「怎⋯⋯怎麼可能!」彼得潘倒退兩步,「極晶的魔力一旦離開身體,就會開始衰竭!」

「所以我說你不懂。」

詹姆士彎下頸子,深深吻住我的唇。

生命的力量伴隨深刻的愛意,排山倒海自詹姆士的雙唇渡進我全身,熟悉的溫柔魔力頃刻灌滿全身,我重新活了過來。

我眨眨睫毛,捧住詹姆士的臉回吻他,粉色光芒連我一道包覆住了。

「不可能!不可能!」

彼得潘瘋狂地直拽自己頭髮,詹姆士將我放下地面,我倆相視而笑。

「我和溫蒂都願意為對方犧牲,深愛彼此到了心靈相通的地步。」詹姆士緊緊牽住我,「我們已經是一體的,極晶又怎麼有離開身體過呢?」

彼得潘大叫一聲,雙眼亮起白光,想對一旁的約翰出手,詹姆士一揮手便將約翰毫髮無損地挪到我們身後。

「都結束了,彼得潘。」我朝他跨出一步,「不會再讓你為所欲為了。」

「不不不不不!」彼得潘重重地跺腳,大聲尖喊,往來時方向迅速飛離。

詹姆士想追上去,但我拉住他。

「算了吧,詹米。」我憐憫地看著彼得潘消失的方向,「他也只是個渴望愛,卻始終不懂愛的孩子。」




04 兩個月後


彼得潘從夢不落島蒸發了。

叮噹重新自由自在地在島上飛翔,我和詹姆士替她治癒了斷去的那對翅膀。

無畏號將所有救出來的孩子送到倫敦港口,詹姆士帶著孩子們上岸,假藉警察的名義,一一聯絡上大家的父母。

彼得潘還說了一個謊,夢不落島的力量雖能讓我們永保青春、不再長大,卻無法停止時間。

數年來陸續失蹤的孩童們,一下全回了家,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。我們沒有特意吩咐孩子們該怎麼向大人解釋,大人自會選擇他們願意相信的部分,成立一套說法。

可惜仍有一些孩子,永遠也回不了家。

我的弟弟認得回家的路,我叮囑他們什麼也別告訴爸媽,只要替我將信轉交就好。

手牽手的約翰和麥可頻頻回頭,我不住揮著手,拼命不讓淚水流下,直到他們消失在街角,才終於潰堤。

「妳真的要這麼做?」一旁的詹姆士輕吻我的頭頂。

「還是你想讓我回家?」我抽噎著的聲音,聽來一點威嚇力也沒有。

「怎麼捨得!」詹姆士哈哈笑著,牽著我走回無畏號,「但是⋯⋯未來的日子將波瀾起伏,妳不怕嗎?」

「我可是無畏號的船醫呢!」我擦去淚水,「況且,只要我們永結同心,還有什麼好怕的?」

我們看著彼此微笑,我感受到極晶溫柔的力量在我們緊扣的十指間流轉。

「揚帆吧!我的船長!」



(紙娃娃來源:https://picrew.me/share?cd=L6qPCCMdtI)

Related Posts

See All

[急診實習戀愛學分] 番外: 七夕急診夜 (安價)

「你跟學長七夕要幹嘛?」 看到好友黃昀婷的訊息,楊睿凌才恍然——明天就是七夕情人節了! 八月正是她和藍耿炎相遇的月份,去年八月,剛升大六的她,第一個實習course就是急診。 沒想到一晃眼就過了一年,但戀愛神經都偏粗的兩人,上個月預假時,倒是完全沒考慮到共度七夕這回事。 雖然楊睿凌七夕這天剛好不用值班,傍晚五點半就能下班,藍耿炎連著幾天卻都是下午4點到凌晨12點的小夜班。 在充滿紀念意義的八月、兩

Featured Review
Check back soon
Once posts are published, you’ll see them here.
Tag Cloud
Categories
bottom of pag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