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短篇小說] 袖扣 (醫文獎首獎作)
[2016 全國醫學生聯合文學獎小說組首獎作品]
雨珠一串串自頭頂的捷運軌道邊緣滴落,我緊抱著胸,看向花博公園裡多彩多姿的傘布旋轉,打發等紅燈的時間。
燈號轉變,一輛鏽斑累累的摩托車噴著烏賊煙,於紅綠燈前停下。
我踩著斑馬線通過馬路,騎士吐了個煙圈。
嗆鼻的菸味游出燒紅的菸頭,混著PM 2.5微粒罩住我,我覺得自己被撒了一身厚厚的灰。
我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。和信貸業者約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,黃疸已經足以讓人確認我是個病懨懨的失業者,不需要壞心情來幫自己的形象扣分。
快步通過馬路後,我拿出手機重新確認備忘錄上的店面地址。寫在地址上頭的,則是目前四處奔走籌到的款項,包括紹易用各種奇怪的藉口向父母及兄長要來的十三萬。
我疲倦地抹了抹臉,可得在他把腎臟賣掉前籌到八十萬才行。
臺北濕冷的天氣令人心情低落。我將圍巾多纏了一圈,那是紹易送的聖誕禮物。
大衣排扣已經扣滿,我沒有任何能讓自己更暖和的方法了。
我低下頭,開始撥弄左腕上的袖扣。
這件大衣是我來臺北念大學前,媽給的餞別禮。
一晃眼二十年,黑色毛料上滿是毛球與棉絮,袖扣像條老狗,被脫垂的線頭拴著,無助地在空氣中擺盪。
我盯著袖扣,袖扣盯著我,好似甲蟲黑亮的眼睛。
一下、一下地,我輕輕拉扯著它,這是平日的習慣。
上次回彰化是什麼時候呢?
啊,四年前,帶紹易回去那一次。
下次回彰化是什麼時候呢?
嗯,就等這袖扣斷了,順道回去讓媽幫我補吧。
*
紅色的數碼燈跳了下一號,再來便輪到我了。
我低頭扯著袖扣,紹易不客氣地拍掉我的手。
「別扯了,扯這麼多年,線都要斷了!」他轉而輕捏我的手背,「會沒事的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才四十二歲,腫瘤也還沒轉移,預後很好。」
「知道動脈栓塞失敗的定義是什麼嗎?半年內做了兩次治療,活下來的癌細胞卻超過一半。」我輕輕將覆著手背的大手擺回紹易腿上,「我做了三次。」
「哎呀,哪種治療會是百分之百有效的嘛!」紹易伸了伸一米八的高壯身軀,瞇起細小的黑眼,皺了皺高而大的鼻子,黝黑的臉上依舊是平時自在的笑容,「我們這會兒就是來問問別的方法嘛!」
或者死了算了。數碼燈「叮咚」一聲截斷我到嘴邊的話。
燈號轉為二十八,診間的門被一名護士從內推開。
「李宜俊先生。」
我抓起單子,走進診間,身著白袍的禿頭男子轉頭迎上我的目光。紹易在我身後帶上門時,我看見醫師的無框鏡片後方閃過一道光芒。
「李先生,請坐。」
醫師說著,將視線自我身上轉回電腦螢幕。畫面隨著他滾動滑鼠滾輪,我的肝臟切面赤裸裸地在螢幕上一覽無遺,一寸一寸。
他快速檢閱我從前間醫院帶來的病歷,問了幾個問題,手指一邊飛快地敲打著鍵盤。
「你目前的肝功能不錯,但是先前切除胰臟那顆腫瘤的時候,連左肝一併切除了⋯⋯」
我迫不急待地接話:「所以我不能做釔九十了嗎?」
「可以是可以⋯⋯」醫師點點頭,「只是你發生肝衰竭的風險會比一般人來得高,畢竟釔九十的殺傷力,比動脈栓塞強大很多。當然,殺腫瘤的效果也會比較好。」
他接著解釋了新的栓塞技術、標靶治療等其他選項,但我曉得他們的力道都比不上釔九十。
「沒關係,我還是想試試看釔九十。」
醫師斜瞟了我一眼,打字的手指仍沒停下,「釔九十要自費,不少錢喔。」
「嗯,我曉得,這部分我自己有準備了。」
約莫八十萬,我的胃痙攣了一會兒。
醫師向護理師打了個手勢,護理師自塑膠五格抽屜中取出一小疊文件,「這邊跟您說明一下,我們醫院做釔九十的療程是這樣的⋯⋯」
她流利解釋著想必已經說過上百遍的內容,紹易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用手機記下關鍵字,我卻無法認真聆聽護理師的聲音,腹部不懷好意地逐漸痛起來。
可惡,專心聽,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。
「日期一旦確定,就不能再改了喔!我們的藥是配合你的排程,在特定時間坐飛機空運過來的,如果沒有在原定日期治療,釔九十的放射線會衰退,一筆四五十萬的藥就通通浪費掉了!」護理師瞪大眼睛,威嚇地說著。
我忙不迭地點頭,「是、是,我曉得,謝謝。」
「大夫,請問一下。」
紹易突然插話,醫師停下動作,看向他。
「他能換肝嗎?這會是更一勞永逸的辦法吧?」
我瞪了他一眼,他假裝沒看見。
「換肝啊,當然可以!你還年輕,這是最好的方法。」醫師重新看了一遍腹部電腦斷層的影像,「不過你的腫瘤蠻大顆的,略略超過換肝條件的標準值,你還是得先用其他方式將腫瘤縮小,才能進行換肝,這樣復發的機率也會大大降低。」
紹易對我展出勝利的冷笑,這回輪我假裝沒看見。
「但是⋯⋯」醫師接著補充,「你的肝功能良好,依這個條件,不可能排到捐贈者的屍肝,必須去找五等親以內的親戚捐肝。」
「是,這我們曉得!謝謝大夫!」
紹易眼中閃動著興奮,我撇過頭,拉扯袖扣。
*
「你從來都沒認真聽我說話!從來沒有!」
我首先發難,憤怒地將背包甩上沙發。
「你發什麼脾氣?」
紹易冷然瞟了我一眼,將我的背包移開並坐下,自顧自地打開MacBookPro的銀色機殼。
「我不需要別人捐肝!說過幾百次了!」我朝著他的後腦勺大吼,「你為什麼老愛提這個話題?」
「因為我希望你活久一點。」他抓了抓鬈得如菜瓜布的毛躁黑髮,後仰朝我露齒一笑,「因為我愛你,有什麼不對嗎?」
混亂的情緒迅速漲滿腹腔,漲得我右上腹隱隱地痛。
我好氣他,氣他這麼一心一意地為我付出,更氣自己讓他操了這麼多心。
「你⋯⋯唉!」
我狠狠推了他的腦袋一把,勉強宣洩了下,他又露出勝利的狡詐笑容。
「該找誰捐肝?誰會想把那麼重要的一塊器官切下來?我哪來的厚臉皮去叫人家切肝給我啊?」
「切肝又不會死,肝臟是再生組織⋯⋯」
「你忘了配對還不一定會成功。」我摀住紹易的嘴,將他的頭髮揉得更亂,「我爸要是聽到我肝癌,應該巴不得我趕快去死吧。」
「偷偷跟你媽說就好,叫她幫你問親戚!」
「你少出些餿主意!」
我轉身走向臥房,紹易還不死心地在後頭大喊。
「幹嘛?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主意啊!」
我脫下大衣,扔在床上。
我盯著袖扣,袖扣盯著我。
*
紹易傳了訊息,說想吃Krispy Kreme的甜甜圈,還一口氣指定了四種口味。
離開信貸公司,朝威秀走去的途中,路人一個接一個擦著肩膀超前我。
臺北的腳步聲是瘋了似地湧向月球的潮水,人總會陷於其中並無助地載浮載沉,在潮流之中迷失自我。
即使三餐吃滷肉飯,也要在鞋櫃添一雙Timberland的經典黃靴。
下個月房租堪憂,還是要繳兩千塊的電話月租以及iPhone新機的分期付款。
直到治病要花大把錢,才發現戶頭裡剩沒幾塊銀。
在這個城市裡,包裝自己才是首要任務。
或許是肝癌的關係吧,突然好累。
我刻意駝背蹣跚,忽略架在頸子上的啪嗒聲,想像自己腳下的是隆起的田埂,或許就不會被擠壓得如此難以喘息。
廢氣的臭味卻不斷提醒我正被高樓大廈包夾,而它們咄咄逼人地俯瞰著我,以特有的驕傲。
臺北有與眾不同的氣味。嚮往它的人來了又走、或者來了不走,留下的痕跡雜和而成一份獨特。
臺北不屬於任何人,卻也沒有任何人完全屬於這裡,它只屬於它自己。
而我又屬於哪裡呢?車水馬龍的街頭令人眩目之餘,也總引人如此自問。
尤其被急迫與緊湊左推右擠得踉蹌時,我不禁懷疑這裡是否有我的立足之地。
天知道我多想活下來,但或許肝癌是上蒼的仁慈,怕我在滿載的列車上站得太辛苦,開了一扇門讓我提早下車。
我迷惘地停在臺北的某個十字路口。
*
電話鈴鈴鈴地響個不停,來電顯示是老家的號碼。
我拆開茶包、放進杯中、沖熱水,任由鈴聲大作。
大學聯考放榜那一天仍歷歷在目,我心裡的小人跳了整日的大腿舞,路上彷彿有歡樂的磚塊不斷從天而降。
我可以去臺北了!
「企臺北好啊!臺北⋯⋯會有足濟佮你共款的人吧!」
媽悄悄地這樣對我說,一語道破我的期待,但我刻意表現得意興闌珊。
爸並不是很希望我離開。對他來說,臺北和美國一樣遠,都是那輛老摩托車到不了的地方。
但我非常想看看,在那輛老摩托車到不了的地方,和我一樣的人是怎麼生活的。
「幹嘛不接電話?害我大便大得很緊張!」
紹易嘟嚷著走出廁所,看也沒看就抓起電話。
「喂?李媽媽!妳好,對啊,他在啊,呃⋯⋯他剛剛在大便,現在出來了,妳等一下喔。」他胡謅著,朝我翻了個白眼。
我嘆口氣,無奈地接過話筒,「喂,媽喔。」
「阿俊哪!」母親一年比一年破的嗓音傳來,「咧放屎喔?甘有押歹腹肚?」
「無啦。」我無精打采地答應,心知她很快就要問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了。
「啊你當時欲轉來?阮攏咧等你呢!」
果然。
「我無閒啦,最近代誌足濟。」
「喔⋯⋯好啦,有閒著轉來,恁老爸攏想你想甲使性地欸!」
「知啦。」
右上腹驀然一陣悶痛,噁心感排山倒海襲來,有雙手正拼命捏擠著我的胃,或許是剛才太強硬地嚥下反駁媽的譏諷話語。
「會當取彼个紹易轉來喔!」
「喔。」
怎麼可能,我再也不會帶紹易踏進家門一步。
「啊⋯⋯阿俊哪。」
媽的嗓音似乎透出一絲遲疑,但我只想掛電話,無心探究。
「啥物代誌?」
「我、我是講喔,臺北足冷,愛穿乎夠喔!」媽的聲音似乎弱了些,「買予你的彼領衫真燒,愛會記提出來穿哪!」
「知啦。」
我低頭看著身上的黑大衣,撥弄著袖扣,想將自己的注意力轉離疼痛。
「好啦⋯⋯好啦⋯⋯你企無閒。」
「好啦,掰掰。」
「喂,阿俊哪!」
我深呼吸,無奈地將剛拿開兩毫米的話筒貼回耳上,「按怎?」
「阿俊哪,恁爸喔,真正有咧想你啦,知影無?」
「知啦。」
我翻了翻白眼。
「知著好啦,好,掰掰⋯⋯好好好,掰掰⋯⋯好,掰掰⋯⋯掰掰⋯⋯掰⋯⋯」
我截斷電話那頭的無限迴圈,重重癱上沙發,長呼一口氣,被腫瘤塞住的肝門靜脈仍不停歇地升高內臟壓力,我繼續深呼吸,試圖壓下反胃的感覺。
「怎麼了?」紹易在我身旁坐下,「又痛了?」
他繼續在我耳邊叨念著,但我什麼也沒聽見。
我發著冷汗,腦中出現的是爸的聲音。
「這款同性戀是無正常的!」
一陣天旋地轉,爸坐在我正對面,吹鬍子瞪眼地揮著筷子,嘴裡塞滿八成是難以嚥下的白飯。
我和我爸長得一點也不像,但我們的頰肉正以相同的頻率抽動,抽到我覺得痛。
我眨眨眼,面前紹易的臉滿是關切,卻很模糊。
這才發現淚水已經滿盈,我伸手去握紹易,一滴淚落在腕邊袖扣上。
*
「好了!」
紹易解開遮住我眼睛的圍巾,華美的夜景瞬息在我眼前絢爛開來。
「你看,一〇一就在那!隔壁是陽明山,那棟是文化大學,石牌站在這邊,看見沒?」他興奮地東比西指,「我們家的話,在那個方向!」
高矮不一的建築緊緊地靠在一塊兒,像上班時間262公車的乘客,在擠壓之下各有各的特殊姿態。捷運恣意擺動著身軀,像條小蛇。
建物周身的白色燈光、捷運車廂上寫著終點站的紅綠字幕、街道上的七彩霓虹、螞蟻般爬動的汽車大燈,將夜晚綴得有如節慶般熱鬧不已。
啊,這是臺北!那個我初來乍到時,炫得我目不暇給的臺北!
陰雨綿綿了太久,我幾乎忘記踏入這個城市時愛上它的心情——這是斑斕的、充滿希望的、爸的摩托車到不了的新世界,一個任何人皆能被接納、任何夢想皆有機會實現的城市。
我在這裡找到自由,找到截然不同的生活,找到了願意和我走一輩子的人。
「坐下!坐下!」紹易硬將我往下扯,又將我往後壓,「躺下來!」
我依言躺在草皮上,忍不住驚呼出聲。
暗紫色的夜空被數不清的星子盤據,淘氣地眨著眼、氣魄懾人地傲視、羞赧地微轉秋波⋯⋯或明或暗,顯著每顆星的態度。
一時間,我忘了都市的繁華,忘了老家的夢魘,忘了丟失的工作,忘了籌不到的八十萬,忘了體內強韌的腫瘤。
看著星空能使我的心和它一樣單純而開闊,彷彿成為無垠的一部份般,自在而舒暢。
「你知道⋯⋯」
「別再說龍牙釘的故事給我聽了!」我連忙先發制人,「每次看星星你都要說一遍!」
「龍牙釘」是紹易最喜歡的中國神話。名為桑武的年輕人和白姑娘,以龍牙為釘,龍角為鎚,將白姑娘的頭巾釘在天幕上,修補裂縫。我們所見的星子都是龍牙,而銀河是那白色頭巾。
「這故事很美呀!」紹易躺在我身旁,嘻嘻一笑,「想想那畫面⋯⋯桑武和白姑娘大力一抖,白色頭巾『嘩——』地展開,超華麗的!他們一人拉住一頭,擋住漏⋯⋯」
「漏電漏水的天花板!」
「喂!」他敲了我一記,「掃興!」
我悶哼了聲,「冬天又看不見銀河,說什麼龍牙釘。」
「白姑娘還要怕我看見哩!」紹易握住我的手,「我已經想好了,如果你有一天要做化療,頭髮掉光光,我就把她的頭巾搶來給你用。」
我噗哧一笑,紹易接著說:「把銀河包在頭上耶!超浪漫的好不好!」
我揶揄道:「這樣天花板又要開始漏電漏水了。」
「不、過、呢,白姑娘不用擔心了!」紹易自顧自地繼續,「我們家阿俊做完釔九十之後,就可以換肝,然後長命百歲!不會遇到化療,不用禿頭,不用頭巾!」
「又提換肝。」我沉下臉,「早該料到,你突然帶我來什麼私房景點,準沒好事!」
「喂,就當是為我,有這麼難嗎?」紹易面朝向我,溫言軟語,「我都不介意你爸了,你那麼介意幹嘛?」
我起身別開臉,望向遠處蒙上暗紗的小山巒。
「阿俊,我們不能這樣逃避下去!」紹易嘆口氣,「要在一起一輩子,我也希望能得到你家人的祝福。」
「不需要我爸祝福,我們也能在一起一輩子。」
我閉上眼,沒好氣地說著。腹部的悶痛又開始了,可惡,真煞風景。
「是啊,只怕你的一輩子剩沒兩年了!」紹易氣憤地坐起身,「就算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好了,想想你媽,她一直在等兒子回去,你卻只顧著跟你爸鬧彆扭!連生病都沒告訴他們,哪天你死了我要怎麼交代啊!」
「我沒有不在乎你的感受。」
還想繼續說點什麼,恐懼卻疾速自肝臟向四面八方蔓延,爬滿全身。
每次肚子痛起來,我都害怕死亡會在下一秒出現,可能是門靜脈受不了高壓破裂,甚至是肝臟腫瘤大肆炸裂開,出血、休克,或者腫瘤擴散到腹腔各處。
這般的胡思亂想,跟媽說再見一樣,時常無限迴圈。
紹易臉色微變,他曉得疼痛又開始了。
「對不起⋯⋯我不該那樣說⋯⋯」他傾過來抱住我,「沒事,會沒事的⋯⋯」
「不,你說得對,我是個不稱職的兒子,或許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。」不知怎地,嗓子越說越沙啞,「我好累,紹易。我不屬於任何地方,最適合我的是消失。」
「你屬於我。」
紹易堅定地望進我的眼瞳深處,我怯懦地閃躲。
「我只會拖累你,這不是適合我的位置。」
他硬是將我的臉轉向他,「這裡,我身邊,就是你的位置。」
鼻頭一陣酸楚,我拼命憋住,最近流的眼淚太多了。
「活下去,好不好?做完釔九十之後,我們就想辦法換肝。」
紹易的嗓音開始顫抖,他把我的手捏得好緊,「我會一直、一直陪你的。」
在星子的微光之下,我仍能看見紹易的眼眶逐漸轉紅,罪惡感更加深重。這些日子以來,他如何不惜一切地為了我奔走,我再清楚不過。
我想對他說:算了吧,釔九十也不一定能成功,你把錢留著好好過生活,我現在就從山崖上跳下去,一了百了。
可紹易的手緊緊包覆著我的,正如他似火又似石的愛一絲不苟的裹住我全身,讓我無法輕易放棄對生命的熱情、對他的愛。
一個冰清的念頭猛然灌透整個腦部——我不想死。
我不想死,我還想跟紹易在一起好多年,即便這自私又不體貼。
我輕輕吻了他,並用更大的力道反握他。
紹易笑出聲,鼻涕跟著噴了幾滴出來。
我咧開嘴,「別以為我得了肝癌,你比腕力就贏得了我!」
*
終於成功通過二階模擬評估,確認我的身體可以接受釔九十治療。
四十五萬花在這個連治療都還稱不上的流程,我竟一點也不心痛,反而歡欣鼓舞,彷彿花掉一半的醫藥費就意味著我康復了一半。
但我是滿懷罪惡感的。籌到的金額最終竟還差四萬塊,紹易好說歹說,承諾無償加班一個月,讓老闆預支薪水給他。
褪下毛衣、長褲,換上又薄又皺的病人服,像少女網購的廉價連身裙。
醫院的冷氣毫不留情地鑽入我的皮膚,我打了個顫。
但我的心臟興奮地猛烈跳動著,跳得腋下微微出汗。
護理師將我帶到術前準備的小房間,紹易正坐在床邊對我舉起手機。
「來!笑一個!」
我連忙遮住臉,「不要照啦!神經病!」
「阿俊的康復之旅全記錄!」
他不由分說地按了好幾次快門,一旁的護理師們咯咯笑起來。
「你沒穿褲子耶。」紹易說著,將黑色大衣扔上我的腿部,「保暖一下!」
「你們在一起多久了?」一名年輕的護理師毫不避諱地問道,眼神閃著興奮的光芒,「不用害羞啦,我Gay達超強!」
紹易握住我的手,笑道:「超過十年了。」
護理師們一片譁然,年輕護理師接著感嘆:「真幸福。」
另一名護理師笑著走過來,「不好意思,要請你暫時放開他的手喔,我要幫他打個針。」
這回我和眾人一齊放聲大笑。想到兩小時後,肚子裡的那顆腫瘤將無法再猖狂,我笑得更加放肆,實在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心滿意足地大笑了。
我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聊得和樂融融,老家餐桌上的氣氛卻慘烈到我不願回想。
其他人笑聲漸弱,只有我仍前俯後仰地笑個不停。護理師尷尬地抓著針頭和我瘋狂彈弄大衣袖扣的手臂,顯得不知所措。
「喂,李宜⋯⋯」
「天烏烏,欲落雨⋯⋯天烏烏⋯⋯」
孫燕姿的歌聲擋下了紹易正朝我揮過來的大手,他困惑地翻出我的手機,神色微變。
「李宜俊,你媽欸。」
我的笑聲戛然而止,煞車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刺耳。
「幫我接,說我在忙。」
紹易依言滑動螢幕接聽,卻連「喂」都沒說,便鐵青著臉將手機塞給我,道:「她在哭,大哭。」
護理師聳聳肩,放下針頭,「你先接吧,不過要快點,醫生馬上就來了。」
我點了點頭,將手機貼上耳側,母親被涕淚淹得一塌糊塗的話語,自聽筒噴出來。
「⋯⋯你有咧聽無?嗚嗚嗚⋯⋯阿俊哪!緊轉來啊!阿俊⋯⋯阿俊!喂?嗚嗚嗚⋯⋯聽著無?」
我著實被嚇到了,但當下沒空也沒心情安撫她。
「母啊,我咧無閒,較晚才敲乎妳。」
「啥物無閒啦!」
她一反常態地對我大聲吼叫,比大哭大吵還令我驚嚇。
「恁老爸⋯⋯恁老爸欲死矣啦!嗚嗚嗚⋯⋯伊欲死矣啦!這馬咧找你啦⋯⋯嗚嗚嗚⋯⋯有聽著無⋯⋯啊啊啊⋯⋯嗚嗚嗚⋯⋯」
腦子轟然作響,思緒一片空白,淚水在我回神以前已經啪嗒啪嗒地落下——不,啪嗒啪嗒的聲音來自我無意識彈弄幾乎要脫落的袖扣。
「爸⋯⋯按怎?」
我費了好大的力氣,才轉動舌尖吐出這幾個字。
「中風矣啦!醫生講中風啦⋯⋯嗚嗚嗚⋯⋯攏是我⋯⋯」媽說出口的字句越來越模糊,我必須集中精神才能理解,「伊、伊喔,坐佇遐看電視看幾若點鐘啦!我⋯⋯我發現伊怪怪的時陣已經袂講話矣啦⋯⋯嗚嗚嗚⋯⋯我嘛毋知影伊中風偌久矣⋯⋯」
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,「這馬咧?」
「醫生講,愛閣觀察⋯⋯不確定啦⋯⋯」
同時間,手插白色長袍口袋的醫生出現在眼角餘光內,我想起今天是個多重要的日子。
我遮住話筒,「母啊,我這馬真正咧無閒⋯⋯」
「我飼你這个不孝子!」媽怒吼一句,破音了兩個字,刺痛我的耳膜,「恁老爸白疼你矣!你敢知影,伊欲共肝乎你?」
此刻的震驚不亞於方才聽到爸中風的消息,我緩緩轉動脖子,一節一節,像沒有生命的機器人。
「你⋯⋯你跟他們說的?」
我僵直地抓著手機,不可置信地瞪著紹易,他心虛地撇過頭,緊緊抱著我的手提包。
媽還在電話那頭怒吼,「李宜俊?到底有咧聽無?我共你講,你若是這馬無轉來,著袂認我做老母!」
此時醫生已經晃悠到我面前,我只好道:「母啊,我這馬咧看醫生,看煞著去坐車。」
「你要去哪?」醫生顯然豎尖了耳朵在聽我說話,「釔九十有輻射線,你做完十天內都不可以靠近任何人。」
我完全忘了這檔事,張著嘴愣愣看著醫生,他冷漠地回望著我,表情很快變得不耐煩。
「什⋯⋯什麼事情?我可以幫你跑一趟。」
紹易怯怯地傾過身子,仍舊不敢正眼看我。
媽仍然自顧自地哭喊著糨糊般難解的字句,我依稀聽見:「每次講伊咧想你⋯⋯攏毋愛信⋯⋯伊一直欲叫你取彼个紹易轉來⋯⋯我攏講你破病,先莫吵你⋯⋯」
我無助地環顧四周,充斥醫白和消毒綠的房間卻一塵不染得使我更加恐懼。我閉上雙眼,卻還是能聽到媽的哭聲、紹易的呢喃、醫生的踱步、護理師的私語,甚至是爸的怒吼。
馬上離開醫院,似乎是最正確的做法。
但我的肝癌呢?這一大筆釔九十的治療費呢?有一半的錢是紹易辛苦奔走來的,先遑論他的心思白費,還沒來得及籌到新的一筆錢,恐怕我已經先被腫瘤殺死了。
我想像父親癱在病床上,像我一樣被醫白和消毒綠圍繞、穿著病人服,而我已經重新穿上黑色大衣,站在床邊。他哭著握住我的手,癱瘓的面頰費力扭曲出幾個祝福的字眼,我邊眼睜睜看他嚥下最後一口氣,邊告訴他別怕,我很快也會去那個世界陪你。
我再想像,十天後和紹易回到老家,站在爸的棺木或墓碑前,默默地向他道歉,周遭是指指點點的親戚,我卻可能得一個個詢問這些不友善的面孔:「願不願意送我一小塊肝臟呢?」
又或者,我應該給爸多一點信心,搞不好只是媽小題大作,爸的中風沒有那麼嚴重,這個久違的擁抱十天後再寄達也沒關係。
不然乾脆,別管什麼輻射風險,別管他人死活,手術一結束我就衝回去吧!
我狂亂地扯著袖扣,好似這樣就能理清腦中混亂的思緒。
眉頭已經皺得像鹹菜,下唇咬到幾乎出血,我仍然不願打開眼睛。
他們正試圖入侵我的大腦,以獲知我的決定,一旦睜眼便等同於門戶洞開。
「啪!」
一道細小的斷裂聲掩過耳中腦中亂七八糟的雜響,手裡驀然出現空虛感,我驚得睜開眼。
袖扣無辜地被拇指和食指捏著,已然和大衣分家。
是哪件事最令我震驚呢?爸中風?媽大吼?爸接受紹易,或他要換肝給我?紹易瞞著我把病情告訴爸媽,或者爸媽居然知情不談這麼久?還是扯了二十年的袖扣斷了?
那些聲音仍持續攻擊著我,眾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,但我沒有迎上任何一者。
我盯著袖扣,袖扣盯著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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