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短篇小說] 護唇膏

（四元素創作練習：水族館的可愛女店員、吃大便、深山裡的小木屋、護唇膏）

「醫生，那我可以喝水嗎？」小琪虛弱蠕動乾裂的嘴唇。

「不行不行！」醫生連連搖頭，「妳現在消化道發炎出血，什麼都不能吃進去，就算只是水也會對腸胃造成刺激。」

「可是⋯⋯口乾舌燥的，好難受⋯⋯」

「不然妳漱漱口，在喉嚨這邊滾一滾之後吐掉，不要吞下去。」醫生邊說邊往外走，又想到什麼似地退回來，「對了，給她抹點護唇膏吧，會比較舒服。」

「護唇膏！當然！當然！」我暗罵自己怎麼沒早點想到，衝到陪客椅上抓起包包，翻出一支圓柱形的護唇膏，藍色調的塑膠外膜上是海豚的圖案，已經有些斑駁，但我總是隨身帶著它，像是護身符。

「歡迎光臨！」

就是這句招呼太有朝氣，讓我忍不住轉頭看看聲音的主人，從那一刻開始，我此生都無法再將雙眼從小琪身上移開。

當時的小琪是水族館紀念品店的店員，那天我被朋友拉去水族館，湊第二人門票五折的活動，原先興致缺缺，一下有了待到閉館的理由。

我走進店裡，假裝逛商品，其實是找了個方便窺視她的角度。

我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抬眼，沒料到她居然會和我四目相接，嚇得動彈不得。

「先生，需要找什麼嗎？」

她端著甜美的笑容向我走來，我連忙抓起離我最近的商品，問：「這、這個，這個這個是什麼？」

「哦！這個是護唇膏！」她一一指著同一排的盒子，「有三種圖案，白色的是鯊魚，橘色的是小丑魚，你拿的藍色是海豚。」

「喔、喔！好、好！那，我要、我要這個。」

「沒問題！」她接過我手上的護唇膏，「那我們櫃檯結帳喔！」

三天後我又獨自回到水族館，在店裡徘徊許久，直到小琪又來問我需要什麼。

對此我早有準備，我掏出口袋裡的海豚護唇膏，說：「這個很好用，我想再買一條。」

「喔⋯⋯」小琪盯著護唇膏的大眼睛眨了眨，「可是你包裝還沒拆耶。」

我低頭看著釘書針都還在的塑膠外殼，停了兩秒才想到如何改口，「我、我說錯了，我是覺得、這個、很可愛！想再、再買一條！」

「哦！你喜歡海豚嗎？」我注意到她笑起來有單側酒窩，「不過鯊魚也很可愛呢，還是今天買鯊魚的？」

於是我又買了一條鯊魚的護唇膏，兩天之後我買了小丑魚的，並成功跟她正式攀談，知道她非常喜歡海生動物。

我回去惡補了好多海生動物知識，成功在買了第二條海豚護唇膏那天，約她下班後吃飯。

交往了一段時日，某天我們去海邊約會，我從口袋裡掏出海豚護唇膏，她驚喜地笑出來，「不會吧！你買護唇膏不是只為了追我嗎？」

「開什麼玩笑，都花錢買了，好好的東西幹嘛不用？」我神情嚴肅地打開蓋子，在嘴唇上抹了幾下，「喏，要不要來點護唇膏？」

「好啊！」

她伸手打算接過護唇膏，我卻狡猾地縮手，迅速啄了下她的唇瓣。

她朝我瞪大眼睛，這是我們的初吻。

「是妳說好的。」我盡可能露出最無辜的表情。

三週年紀念日那個週末，我們到深山裡的小木屋露營。

「要不要來點護唇膏？」我又問了一次。

「幹嘛？」小琪哈哈大笑，「還有什麼是你需要假借護唇膏的名義才能碰的嗎？」

「要不要嘛！」

「好啦！」

我沒有湊上去，乖乖將海豚護唇膏遞給她，她有些困惑地接過，一定睛便大聲尖叫，差點讓我套在護唇膏上的鑽戒滑落。

「這⋯⋯這是什麼？」

「那，妳要不要嫁給我？」

「你這個狡猾的傢伙！」

在搖曳的火光之中，我吻上喜極而泣的她。

婚後四年，小琪得了一次半年都沒有痊癒的感冒，咳個不停。

到大醫院檢查，我們才知道這不是感冒，是肺癌，而且雙側肺臟都有，表示原發的腫瘤已經轉移到對側，甚至已經侵犯到大血管。

我們驚愕地問醫生為什麼，小琪這麼年輕、又不抽菸，可醫生只是一臉抱歉的說，他也不知道。

轉移太廣，無法手術切除，小琪仍毅然說要接受化療。

我一直都手足無措，她說什麼我都說好，我只知道我要盡我所能的陪她。

一次化療後，因為影響到血球功能及數目，造成免疫低下，小琪經歷了一次嚴重的敗血性休克，昏昏欲睡了好幾天，醫生用上好幾種最後線的抗生素，好不容易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。

但她卻開始拉肚子，拉得一塌糊塗，甚至開始拉血便，每天都腹痛又食不下嚥，原本就消瘦的她變得更加虛弱。

醫生說，小琪糞便的化驗結果顯示，是一種叫「艱難梭狀桿菌」的感染性腸炎，常發生在大量使用抗生素之後。

小琪原本還會堅持要帶著滿滿的機器和管線去廁所，因為拉得太厲害，後來還是接受直接包尿布，這讓她鬱鬱寡歡，覺得失去尊嚴。

「我像個八十歲的阿嬤。」她多次嘟嚷。

很不幸的，小琪體內的細菌對藥物毫無反應，醫生於是建議一種新型治療，「微生物菌叢植入⋯⋯這是比較學術的說法，但講白一點，就是吃大便。」

「吃大便？我不要！」小琪還沒瘦下去的只剩那對大眼睛了。

「呃⋯⋯」醫生的表情有點尷尬，我猜他預期「吃大便」會引來驚訝與好奇，試圖以此緩和氣氛，「是這樣的，有些人體內有抗艱難梭狀桿菌的好菌，把他們的糞便植入腸道，有助於治療這樣的感染性腸炎。」

「我不要！我不要！」小琪小聲尖叫，「包尿布就算了！還要吃大便？我寧可死也要活得像個人！」

「這只是醫療的一部分！」醫生連忙解釋，「不是妳想像的那樣吃大便，我們可以用胃鏡植入，或者更輕鬆的，包在膠囊裡讓妳吃下去。」

「沒有別的辦法了嗎，醫生？」我忍不住問。

「這是我們能想到的保守治療的最後一步⋯⋯再來就得開刀了，但小姐的凝血功能現在這麼差，開刀對她也很危險，但我們也不希望她繼續腹瀉到休克，對吧？」

我難得苦口婆心地勸了她一番，後來小琪同意了，吞下膠囊包裹的糞便。

「好啦，其實沒有很噁心。」她扁著嘴。

我乾笑兩聲，直到幾天下來她的腹瀉慢慢好轉，我才終於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。

感染終於都控制住了，但是針對腫瘤的治療暫停許久，接下來腫瘤惡化得非常快，兩週之後她喘到需要戴著氧氣濃度最高的面罩。

「插管好不好？醫生說這個面罩也快要撐不住了。」我握著她的手央求，雖然她早就簽好不急救同意書。

「不要，我只想美美的、安靜的死去。」小琪虛弱地微笑，「插管嘴巴會破得好嚴重，醜死了。」

「小琪⋯⋯」

「如果時候到了，我不要在醫院嚥氣，帶我去小木屋，好不好？」

「好⋯⋯好⋯⋯」我忍不住抱著她啜泣，「妳說什麼都好⋯⋯」

最後一天，我依著小琪的話，叫了救護車，一路開到我向她求婚的那間小木屋，一整個禮拜都讓我訂下來了。

嗎啡幫浦跟著我們進屋，但氧氣面罩沒有，她說她只想要舒服地走。

拿掉了氧氣，小琪的呼吸越來越微弱，我抱著她想說些什麼，卻泣不成聲。

「老公⋯⋯」她戳戳我，「嘴巴⋯⋯好乾⋯⋯」

「好、好！馬上！護唇膏！」我掏出口袋的海豚護唇膏，小心翼翼地替她擦上，「這樣可以嗎？」

「要⋯⋯要不要⋯⋯」她露出淘氣的笑容，「來點⋯⋯護⋯⋯唇⋯⋯」

她說不出最後一個字，我低頭吻她，滑稽地發出一陣陣嗚嗚的哭聲。

小琪緩緩地閉上眼，護唇膏在我們唇間形成的潤滑崩落。

一條怎麼也剪不斷的線，從此硬生生將我和小琪隔開。